这些年,我常呼吁要重新看待“东方智慧”。东方智慧同时涵盖了印度文化、伊斯兰文化和中国文化等。而以中国文化为中心的中华文化圈,在东北亚地区影响是很大的,值得重视。
东方智慧一个很重要的特色,是重视直觉思维。长期以来,人们普遍认为理性思维比直觉思维高级。人类生来有两个方面能力,一是通过感觉感知世界,一是通过理性认识世界,两者互补,缺一不可。理性思维是透过表面现象,深入到内部和局部进行研究,然后经过逻辑推演,来建构科学体系和理论。直觉思维较为笼统,不大去深入内部,聚焦局部问题。直觉思维的优势在于,可以从整体上得出一个总的道理,有了这个道理以后,可以把它运用到不同事物的不同方面。这两种人类不同的思维方式应该是同等有效和准确的,需予以同等尊重,不应该肯定一个否定一个。总体而言,西方文化智慧中也有直觉思维,但更侧重于理性思维;中国文化也有理性思维,但更侧重于直觉思维。
东方智慧的贡献还在于,以中国为代表的中华文化,对人的总体性的认同,在世界文化中非常突出。它能在人的自我认知和自信心的匮乏方面,有所增益和修正,对人类文化作出了极大贡献。中国文化很重要的一个特质,就是一切围绕人来展开——人应该怎样自我认识和自我提升。所谓文明,“文”是“纹饰”;“明”即“显示、昭明”,文明就是“以文来明”。人类之所以走上文明的道路,是通过自我内在和外在的“纹饰”达到的。人与人的关系,用儒家观点来说,是“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人通过这个来“纹饰”自己,就将自己与动物区别开来,从野蛮进入文明。人从外表到内心都有这样一种纹饰,才算是万物之灵。
中国文化善于以人文本来思考问题。人要保持主体性,一旦失去主体性,人就失去尊严。同样,人也不能自我异化为物的奴隶。所以,中国文化强调人的主体自我提升。从自觉到自立,不光是个体,整个人类也是如此。人在宇宙中处于什么地位?《礼记》中说“人者,天地之心也”。人在万物中间,所处的位置很重要,一言一行都影响到整个世界的变化。宋代哲学家张载说“为天地立心”,指的是人的责任。值得注意的是,以人为中心,并不是夸大和放任自己,恰恰呼唤自我认识,要求人要自我约束。这可能是中华文化“以人为本”的核心精神。
西方启蒙运动思想家伏尔泰、狄德罗推崇人本的力量,让人从神的脚下站立起来。在这之后,西方文化高举人本主义大旗,在20世纪上半叶发展成为人类中心主义,提出了“改造世界,征服世界”的口号。而在中国的文化中,以人为本并没有发展成“人为世界万物的中心”的人类中心主义,而是要人认识自己的渺小,在自我提升的同时也自我约束。二战后,西方科学家和思想家意识到不能无穷放大人的力量,才提出要尊重自然。而尊重自然、顺应自然,正是中国文化一以贯之的思想。
自20世纪以来,人们已经感觉到,人的自我主体性在慢慢丢失,人的自尊受到了很大的侵害。所以,重新认识东方智慧的时代意义在于,越是人在主体性丧失的时候,越是要重视人文主义,维护人的主体性和能动性以及尊严。如果感觉到人的自我失落了,我想需要从中国文化中来寻找,才可以达到一种恢复的状态。
中国文化的根本精神,蕴藏在很多地方,它并未消失。我们的文化自信和文化底气,来自于丰厚的历史以及其中的文化资源。我们的典籍,就是记录文化的载体。记录的工具不是语言,而是文字。中国汉字是了不起的文化传承载体,它让我们的文化从未中断。除了物质文化、文字典籍,还有民俗风情和民间精神的传承。比如,孝道不是口头上讲讲,家教、家风、家训都是落实到现实生活中,并且代代相传。当下我们个体如何继承传统文化?我认为,就要落实到生活实践中去。日常生活的很多细节,都有传播中国传统文化的可能。
无论是继承还是发展,对于传统文化,我们最好让它保持“某种天性”。学传统文化,就要学其精神。比如,一个人做人,要讲“敬”和“诚”。敬,就是要有敬畏心,对自己尊敬、对他人尊敬;诚,就是要做一个诚实的人,诚心、诚信。我觉得,哪怕一本书都没有读过,但如果做到了“敬”与“诚”,你仍然是一个大写的“人”。人人都能“敬”能“诚”,社会风气就会变好,这是很简单易行的道理。当然,传统文化中的一些糟粕,要经过历史的淘汰。而且,传统文化的继承不要轰轰烈烈,而要不绝如缕。轰轰烈烈,就像赶潮流一样,会泥沙聚下、鱼龙混杂。我们的文化传统,最好是在“日用而不觉”的情况下薪火相传,如古人所言:“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楼宇烈 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张健、康春华采访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