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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复当年“气吞万里如虎”
2018-09-19 09:12:00  来源:学习时报

  公元1207年(宋宁宗开禧三年)11月24日,这是一个阴冷的冬日,凌晨的寒意几乎浸染了时为南宋都城杭州城每一个角落。跟往常一样的是,权相韩侂胄天未亮就离开家门去上朝了,不一样的是,这一次,他的家人等回来的,却是他的一具没有头颅的尸体。一场恶毒的谋杀,使得他的政治生涯与恢复大计皆随着他的头颅被送往金国求和而告终,随之破灭的,还有包括辛弃疾在内的所有抗战派人士的复国梦想。

  也许,说是辛弃疾的遗愿更为准确,因为就在一个月前,68岁的辛弃疾已经离世了。

  可怜的是,辛弃疾弥留之际,犹自大呼“杀贼、杀贼”,真是何等不甘、何等憾恨啊!谁能料到,“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有着盖世之勇的他,自23岁归宋以来,居然被闲置了整整43年,一腔热血、壮怀激烈,却活生生地熬成了白发如霜、满腹苍凉。

  辛弃疾其人,用一句今人流行语“哥不是传说,哥是个传奇”以概括之,当是十分恰当。在词坛上,他为豪放派之代表人物,与苏轼并称。在军事上,他则是智勇双全,可于万人中擒敌,若非生不逢时,早已被载入绝世名将之行列。

  梦回吹角连营

  从辛弃疾的生平及他的词作中,我们可以看出,他的内心,有着强烈的英雄情结。他崇拜古往今来那些建立不世功业的豪杰,更希望有朝一日,辛弃疾之名,亦能在青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页。在这些豪杰中,三国时代的孙权当是最让他神往不已,盖因孙权年纪轻轻就统率千军万马,“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西征黄祖、北拒曹操,雄踞东南一方,以至让当世英雄如曹操、刘备者,亦不由心生“生子当如孙仲谋”之叹。而南宋偏安一隅之局面,与孙权割踞东南,又是何等相似,然南宋之怯弱,与东吴之自强,却又是何等不同。

  然而,不管辛弃疾报国雪耻、收复失地之志向多么强烈,碍于形势,直至他21岁之前,都只能在黑暗中蛰伏……

  机会终于来了。公元1161年(绍兴三十一年),金主完颜亮大举南侵,在给南宋朝廷带来严重威胁的同时,亦因军需供给加大,对在其后方早已不堪忍受严苛压榨的汉族人民而言,更是雪上加霜。一时之间,四处可见起义的农民,其中,由耿京领导的一支起义军,声势尤为浩大。

  在这种风云变幻、豪杰并起的时局里,又怎么会缺少我们的主角辛弃疾呢。21岁的他,亦组织2000人投奔耿京领导的起义军,因其作战勇武又善谋断,很快得到耿京之器重,并担任掌书记一职。“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这是一段惊心动魄的岁月,亦是一段日后让辛弃疾回忆以来,最为热血沸腾的岁月。

  起义军发展迅猛,很快达到了25万人之众。前来投奔者中,有一个名叫义端的僧人,他因好论军事,早些年与辛弃疾偶有往来。然此人心怀不轨,有一天,竟趁辛弃疾不备,盗了耿京之大印而逃。耿京大怒,丢印一事,事关重大,若他不杀辛弃疾,又如何能够服众?面临如此杀身之祸,辛弃疾悲惭之余亦是不甘,他向耿京请命:“给我3天时间,若不能追回大印,再杀我也不迟。”但此要求在当时看来,却是很不合情理的,辛弃疾作为监管人,不但有失印之过,其身亦有通敌之嫌。然不可思议的是,耿京居然同意了,让一个嫌犯去抓另一个嫌犯,以自证清白,这本身颇有点儿戏,不过,亦由此足见耿京对辛弃疾信任颇深。

  事实证明,辛弃疾的品行确实经得起考验。3天后,他不但带回了丢失的大印,一并带回来的,还有义端的人头。

  此后,耿京愈加信重辛弃疾,其后,不但起义军决策南归之计,多出于辛弃疾谋划之功,甚至连去建康洽谈南归事宜,辛弃疾亦是作为重要代表之一。辛弃疾感其知遇之恩,对耿京亦是赤诚以待。然而不幸的是,正在辛弃疾率队南下洽谈之际,北地义军中却出现了变故,耿京这位“带头大哥”惨遭叛徒张安国毒手。

  据一些历史记载:回来复命的辛弃疾闻此噩耗,悲愤之下,竟然率50人,直接冲杀进5万人的队伍,生擒叛徒而归。听起来十分威风且过瘾,但这当是出自后世演绎之版本,以一当十,勇将自可勉力取胜;以一当百,悍将或可奋力一搏;以一当千,则纯属杜撰了。不过,真实之历史即便没有如此夸张,辛弃疾智擒张安国之过程,亦是堪称传奇。史书是这样记载的:“弃疾还至海州,与众谋曰:‘我缘主帅来归朝,不期事变,何以复命?’乃约统制王世隆及忠义人马全福等径趋金营,安国方与金将酣饮,即众中缚之以归,金将追之不及。献俘行在,斩安国于市。”寥寥不足百字的一段记载,其惊险程度与智谋运用之纯熟,足够拍一部好莱坞大片了,片名就叫:智擒奸人记。

  这一年,辛弃疾23岁。

  可怜白发生

  率众南归之后,一心以恢复中原、报国雪耻为己任的辛弃疾,恨不得立刻沙场建功。然所谓希望愈大,失望也便愈大,他南归后的整个人生,只是重复着一场又一场的希望落空罢了。像辛弃疾这种生长在沦陷区,成年后起义抗金、投归南宋之人,在南宋统治阶级那里被通称为“归正人”。对辛弃疾这样的热血男儿而言,这是一个极富歧视色彩的字眼,颇让人有一种“我本将心托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之无奈与不公。

  所谓弃疾者,亦有“去病”之意,辛弃疾之名,与汉时一代名将霍去病之名,俨然是绝配。然这两人的名虽相似,命运却是截然不同。“汉开边、功名万里”,霍去病一战成名,封狼居胥,成就古代武将的最高荣誉。同名的辛弃疾虽以词中王者闻名于世,然其平生最为追崇与自傲的,乃是其勇冠三军之武力,可惜的是,他生不逢时,或者说,他独缺少一位“慧眼识英雄”的伯乐。

  最初,辛弃疾对虞允文抱着极高期待,虞本人亦曾于一线督师抗击金兵,且取得过采石大捷之战绩。虞允文的上位,使得辛弃疾一度满怀信心,以为自己得到重用的机会来了。为此,他连续向虞允文建言,亦向孝宗皇帝上书了闻名千古的《美芹十论》,陈述抗金救国、收复中原之大计。可惜的是,皆不为所用。

  “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望万里,故人长绝”。李陵在寡不敌众之下,犹自苦战八天八夜,力竭而降。其之所以降,非是贪生,而是心中所思所念,只为保全有用之身,犹待日后再为大汉疆场建功。然而我不负国,国却负我,大汉终究辜负了这位一直拼杀到最后的勇士,竟夷其三族,不可谓不酷烈。辛弃疾与李陵,一个是弃暗投明,欲立恢复之功;一个是弃明投暗,本是权宜之计,却因汉武帝不容而被逼成真。

  千年之隔,却隔不断这两颗同样悲愤心灵的共鸣,古往今来,“汗血盐车无人顾”的悲剧,又何曾间断过。不管是“弃暗投明”,还是“弃明投暗”,都是一条没有归路的选择。大好河山,壮丽了辛弃疾的理想,然而终其一生,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在异族统治下,逐渐黯淡,直至失去所有鲜活的颜色。一腔热血在老去的躯壳里沸腾,只是更加深了他志向难酬的痛苦。

  公元1205年(宋宁宗嘉泰三年),主张北伐的韩侂冑执掌朝政大权,起用主战派人士,被“闲置”多年的辛弃疾,亦得以被任为绍兴府兼浙东安抚使。时年已64岁高龄的辛弃疾,感觉大为振奋,他不禁发出“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之感慨,表明自己神勇不减当年,犹可征战于疆场。

  但建功心切的辛弃疾,亦深谙“谋定而后动”之理,他从不主张打无把握之仗。他认为战争应该“知己知彼”,不仅是战场上的较量,更有背后智谋权术之较量。其时金国内部亦是矛盾重重,朝堂上一直纷争不休,辛弃疾觉得除了明战外,还需多派人到金国渗透、分化与离间,即加强所谓“间谍”部门之布署和运作。而韩侂胄其人,空有北伐之心,却无北伐之能。因“庆元党禁”一事,他一方面想用辛弃疾,一方面又忌惮辛弃疾,如此一来,他所重用的更多是一些擅长于纸上谈兵之人,这就为他日后“开禧北伐”失利及个人悲剧埋下了伏笔。

  终其一生,辛弃疾都在渴望着获得一份古代武将的至高荣誉,纵不开疆,亦立恢复之功。“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为君主恢复中原、一雪当年靖康之耻,而他所图的,无非就是“生前身后名”罢了。然而,赤胆忠心无人识,一句“可怜白发生”,简直令人泪下。“自古英雄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在辛弃疾的词作中,“白发”二字甚多,这是一个英雄于暮年之感慨,亦是一种焦灼与无奈心情之体现。也许,正因为他这种“求而不得”之憾恨,才使得他在文学上达到了一个高峰,“于剪红刻翠之外屹然别立一宗”。然若辛弃疾泉下有知,可能也是要哭笑不得的,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对一个视报国无门为平生最大不幸的人而言,如此千古流芳,又岂是他之所愿!(作者:徐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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