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618年,唐朝建立,此后的一百余年,其经贞观之治与开元盛世,逐步登上封建社会的辉煌顶峰。政治上,不仅恢复了隋朝的南北一统局面,更在版图与威势上超越秦汉;经济上,缔造了“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的欣欣向荣之局;文化上,科举制度打破了门阀士族对仕途的垄断,一时俊才云蒸,而科举的行卷、温卷与诗赋取士制度亦促进了诗歌、小说的长足进步。此外,由于海上丝绸之路的开辟,中外文化交流走向更为广阔的天地。根植于如此优渥的外部环境,兼之文学自身的内部演进,唐诗登上历史舞台,并以其“神来、气来、情来”的风神气象与盛世唐朝同美共生。
盛唐诗歌蓬勃的朝气,是民族强盛特有的精神风貌
盛唐诗歌最为打动人心的是那蓬勃的朝气,它是民族强盛特有的精神风貌。“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挚友行将远赴西南,从此山高水阔、各安一涯,复念二人飘零,俱因宦游,更增伤感,但王勃偏偏于此笔锋一转,写下“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此二联虽由曹植《赠白马王彪》“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恩爱苟不亏,在远分日亲。何必同衾帱,然后展殷懃。忧思成疾疢,无乃儿女仁”数句化裁而来,却无曹诗的沉郁与克制,而是“一气贯注,如娓娓清谈,极行云流水之妙”。曹植言“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是一种历尽世事沉浮又终究无可奈何后的自我慰藉;王勃言“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却是基于青年人的乐观、自信,直抒胸臆,这是令人欣羡的少年意气。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张若虚这首脍炙人口的《春江花月夜》调动了明月、江水、落花三种典型的诗歌意象。霜天孤月亘古高悬,滔滔江水奔流不息,让人在浩渺无穷、深邃永恒的宇宙面前,顿生渺小、短暂之感。繁花飘零,总引人生起春光不再、青春易逝的隐忧。但作者不仅没有就此消沉,反由感叹人生转为讴歌“被宇宙意识升华过的纯洁的爱情”,讴歌人们对幸福的憧憬与向往,所谓“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如此一来,《春江花月夜》“尽管悲伤,仍感轻快,虽然叹息,总是轻盈”,它迥异于“魏晋时代人命如草的沉痛哀歌”,亦不同于杜甫饱经世道乱离后的现实悲痛,而是流露出一种“少年式的人生哲理和夹着感伤、惆怅的激励和欢愉”。因此,虽然作者拈出了“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这样发人深省的千古名句,诗歌的整体风格却“仍然是那样快慰轻扬、光昌流丽”。可谓是盛唐的青春旋律。
盛唐诗歌体现出非凡自信与进取精神、功业意识
唐诗中的蓬勃朝气主要体现为非凡的自信。“君不见昆吾铁冶飞炎烟,红光紫气俱赫然。良工锻炼凡几年,铸得宝剑名龙泉”,郭震微时作《宝剑篇》,借龙泉蒙尘抒发不遇之感,然细玩其末二联“何言中路遭弃捐,零落飘沦古狱边。虽复沉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不仅绝无怨怼,反倒豪气干云、自信非凡,无怪乎武则天读后大为赞赏,“令写数十本”,遍赐朝臣。自视甚高的高适早年身处“今日相逢无酒钱”的糟糕境遇,面对“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的恶劣环境,然送别友人时犹云“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不仅鼓舞对方,亦兼以自勉。可见此后风云际会,“有唐以来,诗人之达者,唯适而已”,并非无由。唐人素喜登临,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劈头即言“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似极苍凉,颇寓感慨,然旋云“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便“若鹰隼摩空而下,盘折中有劲疾之势”。尾联“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乍看悲伤,实则“碑尚在”云云正暗合邹湛答羊祜之语“公德冠四海,道嗣前哲,令闻令望,必与此山俱传”,而今日“复登临”的“我辈”正是同样以“必与此山俱传”自期。清人徐增评此诗说“‘我辈’二字,浩然何等自负”,可谓道得作者心事。与此类似的,还有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表面看来,此诗充满生不逢时、报国无门、壮志难酬的愤慨,但这种感情正是源于陈子昂的强烈自信与现实的反向撕裂。“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早已逸出个人得失的范畴,陈子昂将其个人的命运转变为人类的命运,表达的系“得风气先的伟大孤独感,它豪壮而并不悲痛”,其内核仍是蓬勃向上的盛唐精神。唐人卢藏用说陈子昂“卓立千古,横制颓波”“微显阐幽,庶几见变化之朕,以接乎天人之际”,洵为知言。
“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与唐人的非凡自信紧密关联的,是诗歌中溢于言表的积极进取精神与时不我待的功业意识。“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这是“初唐四杰”之一杨炯面对外侮时的内心独白,其中不甘为书生的呐喊几乎可视为唐人共识——边塞诗先驱陈子昂“本为贵公子,平生实爱才”,然“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祖咏远眺蓟门,但见“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色动危旌。沙场烽火连胡月,海畔云山拥蓟城”,遂生“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之念;即便降及中唐,病弱如李贺,犹有“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的豪言。集中体现唐人进取精神与功业意识的是边塞诗派。作为盛唐豪侠型诗人的代表,“七绝圣手”王昌龄誓言“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岑参笃信“功名只向马上取”,为实现建功报国之愿,他曾随军远赴天山南北、昆仑、阴山一带,“万里奉王事,一身无所求。也知寒垣苦,岂为妻子谋”。岑参生性乐观,所去又多为人所未至之地,故其诗歌侧重表现异域风情与浪漫情怀。试观其写雪域沙暴“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写两军交战“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虏骑闻之应胆慑”,皆体式独特、下韵灵活、比喻新奇,富于革命浪漫主义色彩,仿佛在用诗歌进行随军式的报道。再观其《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记边塞苦寒“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热海行送崔侍御还京》录西域异闻“西头热海水如煮。海上众鸟不敢飞,中有鲤鱼长且肥”,皆作意好奇,完美诠释了“神采飘逸”的盛唐气象。岑参的乐观、浪漫以及他对外部世界的好奇与探索,正是盛世下个体无限激情与蓬勃朝气的具体显现。高适“大笑向文士,一经何足穷”,遂远赴边关报国,“浅才通一命,孤剑适千里。岂不思故乡?从来感知己”。与岑参一样,边塞生活使高适得到了极大的历练,后来他参与平定分裂势力,以功业封侯,实现了“举头望君门,屈指取公卿”的夙愿。“有信念、有梦想、有奋斗、有奉献的人生,才是有意义的人生”,高适、岑参的传奇经历充分说明,“得其大者可以兼其小”“只有把人生理想融入国家和民族的事业中,才能最终成就一番事业”。
盛唐气象是一种精致、华美的蓬勃,李白将其发挥到极致
当然,最能够于诗中表现盛唐气象的还要属“诗仙”李白。试观其《上李邕》云“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气势充沛、意象壮美,字里行间流露出非凡的自信。再看其《古风》云“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竟将自己的诗歌创作比为孔子删定六经。复观其《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这种话,不仅同样处于盛世的两汉人绝不会讲,亦非宋元以后人所敢想象,它只属于盛唐,或者更准确地说,它是独一无二的“李白式”诗歌。盛唐气象是一种精致、华美的蓬勃,而李白将这种蓬勃发挥到极致,他几乎忽视传统和现实,一任个性的张扬。面对帝王征召,他“仰天大笑出门去”,自信“我辈岂是蓬蒿人”,而与玄宗相处之际,又“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他强烈追求个性解放,平交王侯,“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藐视权贵,“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面对易逝韶华,他倡言“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亲临“难于上青天”的人生歧路,他坚信“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面对边疆战乱,他不顾“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的恶劣环境,“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面对汹涌的安史叛军,年近耳顺的他毅然从军,“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李白被世人誉为“谪仙人”,这一称呼是十分形象的隐喻,即:李白固然是大唐盛世的骄子,他属于这个非凡的时代;但另一方面,他又像是盛唐文化的“外来者”,是传统和时代都牢笼不了的诗人。李白那“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的洒脱胸怀,“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非凡自信,“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独立人格,“戏万乘若僚友,视同列如草芥”的凛然风骨,成为一个美好的影像,永远映在后人的心里,成为“中华民族反抗黑暗势力与庸俗风气的强大精神力量”。
总之,在千百年后仍令人倾倒的盛唐之音中,我们看到了“保持锐意创新的勇气”“敢为人先的锐气”和“蓬勃向上的朝气”,而这些恰恰是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精神要素。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唐诗作为宝贵的文化遗产,将持续发挥其怡情养志、涵育文明的作用,成为涵养中华民族向上向善力量的重要源泉。(作者:李浩 单位: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