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书法。这句话容易被误读,结果是:当代书法可以与历史深处的书法拉开距离,不必在意文辞的深浅与对错,所谓书法就是一个人用毛笔书写的字迹。观众所要看的也是字的优劣,而不是字的墨韵之“意”和文辞之“境”。当我们觉得这就是书法的时代特征时,我们的认识就出现了偏差,至少对真正意义和高级意义的书法不明就里。书法是综合性艺术,它与文学、笔墨、篆刻、生命、情感构成了一个整体,仅仅从一个角度理解书法,一定是片面的,甚至是错误的。
唐代张怀瓘《书议》对书法与文辞的关系进行了历史性定位。他说:“昔仲尼修《书》,始自尧舜。尧舜王天下,焕乎有文章。文章发挥,书道尚矣。”“论人才能,先文而后墨。羲献等十九人,皆兼文墨。”
“文章发挥,书道尚矣”,“先文而后墨”,张怀瓘看到了书法的根本。书写什么样的文辞,对书法家来讲是一个重大的问题。对文辞的选择,体现了书法家古典文学的修养。书法艺术毕竟是综合艺术,缺少文学的环节,既不完整,也会削弱书法作品的思想深度。
书写古典书论的作品之外,是书法家对自选文辞的书写。考察当前展览中自选文辞的书法作品,感觉到当代书法家对书写文辞的选择有局限性。第一,所选文辞,基本框定在《千家诗》《唐诗三百首》《古文观止》之内,要么就是唐宋词人耳熟能详的作品或明清笔记。这些作品是古典文学的名篇佳构,当然是书法创作重要的素材。只是这些诗文,在以往的书法展中屡屡出现,书法家反复书写,难免给观者带来审美疲劳。第二,文辞选择的大众化,反证书法家阅读的局限性。当代书法重技轻道,书法家们愿意在书写技巧上发力,却忽视阅读,甚至是无力阅读。文化阅读,是个人文化素质提高的重要因素。没有阅读需求的人,无法积累分析古典文学的知识,选择能力低下,只能人云亦云地重复抄写。这种创作方式是一条捷径,走久了却难免单调。第三,书法创新,文辞的作用极其重要。新的书法语言,新的书法风格的形成,文辞是其中的魂灵。熟读作品,明晰含义,了解作者的心性,挖掘作品的内涵,当我们与这样的作家和这样的诗人产生心理呼应,再书写他们的文辞时,一定会有另一番精神景致。
缺少必要的古典文学修养,会导致书写千篇一律。当我们对“春云夏雨秋月夜,唐诗晋字汉文章”“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等流行文辞进行周而复始的书写时,难道我们不该拓展自己对浩如烟海的古典文学的认知吗?不该选择与自己智识、情趣相合的个性化文辞吗?
书法创作属于艺术创作,与人类艺术创作的客观规律存在一致性。从艺术创作心理学来看,书法创作并没有脱开构思、过程、结果这三段流程。书法创作的构思首先从文辞选择开始,写什么,为什么写,这是书法创作的首要问题。其次是纸张与尺幅的确定,所创作的书法用于何处?展览、赠送,还是自我遣性?这是书法创作的基本目标,这个目标的完成就是书法创作的第一个阶段——构思阶段。创作总是从想法开始的,如何实现作品内容与形式的统一,是创作构思的重点,也是对书法创作规律的遵循,需要对所书文辞与自己心境、笔墨进行理性考量。书法艺术是综合艺术,文辞是基石,不能确定“基石”的位置和价值,此后的工作不管有多么精致,也还是会飘摇。同时,对于书法家而言,要深入理解所要书写的文辞,只有心领神会,才可能达到文墨兼优的境界。
文辞固有的生命情感和思想深度,对于书法家的影响显而易见。传统书法创作形态,文墨一体,不是文优字次,也不是字优文次,二者之间是文化整体,相互映衬,书法的审美意境才会形成。文辞之“境”果真这么重要吗?回答是肯定的。“退笔如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是苏东坡《柳氏二外甥求笔迹》中的诗句,意思是读书,有学问,比功夫深还重要。黄庭坚在《跋东坡书远景楼赋后》中讲道:“余谓东坡书,学问文章之气,郁郁芊芊,发于笔墨之间,此所以他人终莫能及尔。”苏东坡和黄庭坚谈的都是书法的文辞之“境”。书法有了文辞之境,其墨韵之“意”才有味道。(张瑞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