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州河边的五六户人家里,数他最干净了。
清早起来第一个打扫院子和屋子的就是他。
秦岭里出来的风,一身的温和,在这里没有狂躁的日子。他喜欢一个人的安静,他把房子后面偶尔飞来的噪声也当作了敌人。
他家院子里每天落下的雀儿最多,比叶子多,也比阳光多。
他比我祖父小几岁,和我父亲却是同辈。他小时得过的那场麻疹很厉害,害得他一辈子都是麻子脸。他的屋后是一片林子,到了落日,那片林子里总是黑黢黢的怕人,我们到十几岁时都不敢进去。但他是可以随便进林子的,他不怕。他进去还要摸那些树,把话说给林子听,神神叨叨的。他在房子后面那个小地方里还养了一只黄毛狗,狗学会上树是他没有想到的。
听我父亲说,他过去在生产队里竟是红人,不是出力好,不是插秧快,也不是因为他是麦把式,而是他会用稻草制作稻草人,稻草人很像人,凶神恶煞的样子,立在庄稼地里吓那些贪食的雀儿。他做的稻草人能比过好几个村的稻草人。他做一个稻草人,给记三个工,比上几天工强多了。队长安排他做稻草人时,还要补几句甜腻的话。我也曾在小时候帮他抬过稻草人,帮他把稻草人立在广阔的麦田里。给稻草人穿上衣服后,稻草人在阳光下熠熠闪光。有了风,稻草人还能摇动着手臂像在挥手致意。他做稻草人时,他的女儿则在一旁用草在编制什么东西,问她是什么,她说是蝴蝶。可那没有百分之三十像蝴蝶的,叫蚂蚱也不对。
他有过婆姨,死得早,女儿嫁到山外也就是秦岭北的关中地区去了。女儿出嫁时也没有宴客,就把一个捆得很饱满的包袱给女儿背上,女儿走到大路边被车拉走了。此后他就成了孤家寡人一个。他依然很干净。从河堤上走过的人,随便放眼就能看到他家院子里的铁丝上,挂着他晾晒的被单,或他洗过的黑色或蓝色的衣服,风把那些挂着的衣服左右吹起。路人会说一句,真是干净人呐。
七八分烂的布鞋也会在他的门前整齐排队。由于他家太干净,我们小时候是不轻易去他家的。母亲说,他会嫌弃。可有一次,我们悄悄进了他家院子,从窗纸的一个小窟窿朝里看,里面果然纤尘不染,仅有的几样家具也亮亮的,墙上贴的年画像新的。炕上,被子整齐成一窄条。枕头是块木头,我祖父的枕头油光得像油条,可他的木枕头用报纸裹着,报纸上的字也能看得清。他回来看到我们了,并不嚷嚷,还指着那棵杏树说:“熟了来吃,不酸。”
他干净,女儿也是干净人。他女儿嫁出后曾回来一次,光鲜亮丽地走到娘家门口,一条长辫子,身影像会说话。
这样一个清爽的女子,把从河里到她娘家门口那段石阶路,都走出了韵味。有怎样的父亲就有怎样的女儿,河边的女儿怎么着也有河的本色。
(作者单位:陕西省铜川市耀州区人民检察院新区检察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