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姥姥带大的。我们那个地方有句老话:“小孩跟姥姥,吃得饱长得好。”20世纪60年代初,我们居住的大院里有十多位年纪相仿的老人,她们都是为闺女带孩子的。因此,“姥姥们”也就成了这群老人的统称。她们身上留着旧时代妇女的印记:花白的头发梳向脑后盘成纂儿;斜襟盘纽的黑青色上衣,宽大的裤腿脚用黑色的绑腿带扎起,缠足的小脚套着手工缝制的鞋袜;清一色的文盲,只有姓氏没有名字,还要把夫姓摆在前面,譬如本姓钱、夫姓赵,户口簿上登记的即为“赵钱氏”。她们脸上留着艰苦岁月刻下的皱纹,眼神里透着温良慈祥,口音虽不相同,“孙家宝宝”“李家宝宝”的,喊得很亲热。平日里,大人们要上班,大孩子要上学,姥姥们带着一群学龄前儿童即成了院子里的主角。春光融融的院墙边,夏日炎炎的槐阴下,摆着几只针线笸箩,姥姥们锥扎绳勒纳鞋底,飞针走线缝补衣裳,孩子们围在周遭游戏玩耍,好一幅“妪孺同乐”图。
那时的幼教资源稀缺,幼儿园、托儿所开办的很少,寻常人家的孩子大多是自养自教。俗话说“愁教不愁养”,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大字不识的姥姥们不得不“披挂上阵”,承担起养与教的双重责任来。孩子们年龄参差、性格各异,把他们拢到一起本不是件容易的事。然而,姥姥们土法上马,各施妙招,把这所“民间幼儿园”办得有声有色。
先从我的姥姥说起吧,姥姥家住山东曲阜城里陋巷街,虽说是“城里人”,但却是租种“孔府”土地的佃农。据说,解放前居住在曲阜城里的人家,大多是受孔家奴役的佃户,平日里辛勤耕作,收获时交完租子所剩粮食仅够维持半饥半饱的生活。“孔府”把佃户分成若干类,有“修缮户”“打杂户”“轿杠户”“净街户”,甚至还有专做扫把的“笤帚户”,办理白事的“哭丧户”。我姥姥家被划为搭建彩门编扎花圈的“花棚户”,逢到“孔府”祭祀节庆,就要提供无偿劳务。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生活在曲阜城里的穷苦百姓,一边经受着“衍圣公”的剥削压迫,一边又被“孔孟之道”所教化,即使目不识丁,也能知晓些许圣人轶事,口口相传。我姥姥脑子里自然有许多故事,诸如“孔融让梨”“孟母择邻”等典故都能娓娓道来。每天活动的“开场戏”就是听姥姥讲故事,她指挥我们把自带的大小不一、高矮不等的板凳排列整齐,拍拍巴掌让大家安静下来,就绘声绘色地开讲了。在她所讲的故事里,印象最深的是“颜回辞金”。说的是颜回家贫,但好学不倦,深得孔子喜欢,经常受到表扬。同学中有些富家子弟学习不用功,成绩比不过颜回就心生嫉妒,向孔子诬告颜回手脚不干净偷东西。孔子用手帕包了一块金子,并写上“天赐颜子一锭金”,放在颜回的课桌上。穷困的颜回毫不动心,写下了“外财不发命穷人”的回答,将金子交给了老师。孔子对颜回的高尚品德大加赞赏,同学们也对他更加钦佩了。每讲到此,她都会加上自己的理解,神情庄重地说:“做人要有骨气,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弯腰。”朴实的语言所阐释的道理,我们牢牢地记心中。成年后,我随姥姥回老家,在老宅的土墙外还见到一眼古井,据说那就是当年颜回取水的“苦水井”。及至后来粗通文言,看到孔子对颜回的赞语:“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结合姥姥所讲的故事,对颜回的好学精神和优秀品行就愈加钦敬了。进而自觉接受传统文化的熏陶中,树立起中华文明的价值观。
李家姥姥名叫“李任氏”,她的拿手好戏是教唱歌和编童谣。她的家乡是胶东革命老区,抗日战争时期她参加过“妇救会”,给八路军缝军装、做军鞋,学会了很多抗日歌曲。在她教唱的歌曲中,记得最清的是《战斗英雄任常伦》:“战斗英雄任常伦,他是黄县孙胡庄的人,十九岁参加了八路军。打仗像猛虎,冲锋在头阵,完成任务坚决又认真,为人民牺牲了也甘心……”每当唱起这首歌,她的眼里总是噙着泪水。原来她的弟弟十七岁时跟着任常伦上了前线,在一次阻击日本鬼子的战斗中英勇牺牲了,也是个抗日小英雄啊!当时,我们几个五六岁的孩童,对“小老鼠上灯台”或“小白兔白又白”等低幼儿学唱的童谣已不感兴趣。李家姥姥就教我们唱她自编的《刘胡兰》:“月姥姥圆又圆,里头坐了个刘胡兰。刘胡兰十五岁,她就参加了游击队。游击队挎盒子(枪),专打日本老婆子。”上学以后才知道刘胡兰是在反抗阎锡山匪军的斗争中牺牲的,李家姥姥自编的童谣虽然与史实不符,但她教唱的歌曲、童谣所焕发出的民族精神和英雄气概,却在我们幼小的心灵中深深地扎下了根,形成了崇尚英雄的荣誉感。
徐家姥姥名叫“徐王氏”,她是本地人,平时在城里女儿家照看孩子,农忙时回到郊区农村的家帮忙耕种收割,姥姥们称她是“两头忙”。每当她回乡的时候,我们都盼着她早点回来,因为她可以带来在城里吃不到的“好东西”。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寻常百姓仅得温饱,是没有条件满足嘴馋的孩子们吃零食的需求的,她的独门绝技是“秘制零食”。夏收时节,徐家姥姥会带回从地里捡来的新麦穗;秋收以后,会拿来刚掰下来的“玉黍黍”(玉米)。每次下乡回来,她的脸总会黑许多,手臂上也留着多处被庄稼枝叶划破的伤痕。她制作零食的方法很简单,就是点燃“锅锵子”(泥灶)里的柴禾,将麦穗或玉米燎烤熟了分给大家吃。她还会用煮熟的红薯、胡萝卜切片晾晒,做成薯片、胡萝卜干,也是我们非常爱吃的美食。但也有些两三岁的孩子牙齿嚼不动,或嫌味道不够甜就吐到地上。她会把沾着口水、灰土的食物捡起来,用手擦擦吃下去,又假装生气地说:“不能浪费粮食,粒米度三秋啊!什么甜不甜哪,咽下喉咙眼三寸,都是一样的味。”上学以后,读到“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和“嚼得菜根,百事可为”时,总会想起徐家姥姥那些质朴的话语,至今铭记在心。
杨家姥姥名叫“杨吴氏”,她的老家在河北吴桥,那里是“杂技魔术之乡”,当地很多穷人都会耍把子、玩把戏,遇上荒年灾月以此谋生挣饭吃。她从小也跟着家人学了几手小把戏,还会做一些魔术小道具,姥姥们都叫她“巧手杨”。玩具在孩子成长的过程中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是孩子启蒙的教科书。可在那些年月,商店里摆售的制式玩具就算是“奢侈品”了,家长们是舍不得花钱去买的,杨家姥姥制作道具的手艺就派上了用场。她用破布头、碎木块、废纸片、秫秸秆,甚至于和上一团有胶性的“红土”揉搓成球状、条状、块状,放进炉膛里焙干,都可作为自制玩具的材料。譬如,用不同颜色的碎布缝成小衣服,在泥球上用水彩颜料画出脸形,组合在一起就变成了孙悟空、猪八戒、牛魔王、白骨精等布袋木偶,我们每人挑选一个角色,按照她编定的情节,就可以演一出“打妖精”的游戏。她还会用三个泥球、两只碗表演“三仙进洞”的传统戏法,规定谁要是猜错就要受到刮鼻子的惩罚。由于她“学艺不精”,经常出错,反倒比我们挨刮的次数还多。除去她自己动手外,还教我们制作些简单的玩具。男孩子们喜欢玩枪,她就把秫秸秆截成长短段,用竹签、胶水拼插粘接,做成“手枪”“步枪”,玩起打仗的游戏。女孩子们爱静不爱动,她就找来旧报纸、旧画报,剪裁成各种图形的纸片,折叠、粘贴成小人或小动物,扯起一块白布表演起“皮影戏”来。她制作的布老虎、泥娃娃,也都惟妙惟肖,令我们爱不释手。杨家姥姥的那双巧手,不仅为我们制作了各种玩具、教会了充满童趣的游戏,同时也启发了我们的想象力、锻炼了动脑动手能力,是一笔受用终生的精神财富。
“白云苍狗有时尽,岁月变迁诉不完。”“大院”是那个时代城里人普遍的居住方式,“姥姥们”是大院里一群平凡的人。可就是在这普通的大院里,我们却度过了不一样的童年;就是这群不识之无的姥姥,却用她们的口传心授传播着优秀的传统文化,传承着高尚的中华美德。如今,文化传播已插上信息化、大数据的翅膀,让我们秉承前辈人的文化自觉,在传承创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道路上,充满自信,砥砺奋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