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藏进水里的水,如何寻找?就如在浩渺星空寻找一粒星子。
我在千里之外想起故乡,自己仿佛正淌过清澈的河水,水下光滑的卵石在胖乎乎的脚丫下吱吱乱叫,不时踩上一块青苔,一条冰凉的蛇便划过脚背……
我只在六七岁时经过那条宽长的河流,后来它就消失了。那条河叫西河,也叫西水,是嘉陵江的一条支流。
那时的西河,河面在三条山脉断裂处的谷底,河床很宽,水面只是河床中间的一绺,水面下是大大小小的光滑卵石,水边是一直斜伸向山坡的宽敞而光秃的沙地,再向外就是长满芦苇和杂草的土坡。从这座山到对面那座山,必须经过宽宽的河床。每年夏天,西河都会涨洪水,估计没有那么多的石板和人力财力来反复铺桥,人们就在河床上隔一步放一块大石头,跨着石头过河。这些石头叫跳墩石。跳墩石半截埋在河底,水面上露出一两尺。我经过河中间时,看到河水在跳墩石之间划出一条条细细的流线,我把小脚伸进去,水流便有力地把我的脚往下游扯。父亲一把提起我说,快走,不要在河中间耍。因为河道很长,河面很宽,只要上游洪水一来,在河中间的人根本跑不出去。
长辈们曾告诫我们,在过河前,一定要先看看河水,如果河水在跳墩石边慢慢上涨,就千万不要过河,那一定是上游的水涨上来了。如果水面一上一下,始终在那个旧痕上晃动,就可以安心过河。
早年乡下修房立屋,都是立木结构,河沙基本没有用处。后来农村建筑材料改变,用砖砌墙,用水泥和沙勾缝,这样的砖瓦房比立木房看上去高大洋气。那时,只有公家或者学校修得起砖瓦房。我上小学时,学校要扩建成砖瓦房,修砖瓦房需要河沙,沙在西河边到处都是,当年也没有公路,于是学校便组织学生全部下河去背沙。不光有学生,还有老师、家长。沙分干湿,色泽较深的是水分重的湿沙,这些沙装在背篼里就不会从篾缝里漏出去。灰白的是干透的响沙,走一路,细沙会形成一股沙流不断往下漏,估计背不到学校就漏完了。铲沙的大人早知道这些,往往先往背篼里铲一铲湿沙垫底,再铲干沙。有些调皮的孩子偷偷铲几铲干沙背上就走,干沙边走边漏,背篼越来越轻。
山上与山脚的植物都差不多,只是山下离水近,田地要多一些,一层层水田缠在山脚,像山有条纹的裙摆。从山下往山上看,一眼望不到头,大家一路说说笑笑往回走,走一会就在路边的石头上歇息,或者找到路边的泉水,摘几片阔木叶,叠成勺子状舀水喝上几口。等累得快瘫下时,学校就到了。把沙倒在学校的教室里,抖抖衣服,再喝几碗凉水,顿时又生龙活虎。
那时,一学期只学语文数学两本书,也没有课外作业。放学后,我们就在教室背后的山坡或者路边玩耍。到了周末和寒暑假,我们还要到村外的山坡上放牛。放牛场在山嘴上,在那里可以看到山下的河沟。放牛场对面的山腰修通了公路,一辆辆汽车从河边来来回回拉沙,说山那边在修大坝,要把西河拦起来。小孩子对大坝没有什么概念,只知道躺在石头上看那些绿壳红壳的汽车在公路上慢慢爬。傍晚把牛赶回家后,那些汽车也不停歇,开着灯继续拉沙,灯光雪亮。
在我小学毕业那年,听说大坝已经修好,要下闸蓄水。陆陆续续有河边的住户往山上搬迁,村上开会有了一些陌生姓氏的男人,班上也有一些陌生口音的孩子。此时,站在学校后的石头上,可以看到远处山下,西河的一小片水光亮了起来,不久有船从河两岸来来回回。我想象当初没有蓄水的时候,从这边的山腰到那边的山腰,要走过多少弯弯曲曲的山路,现在船只要直直一划,就到达了。船经过的路线,正是当年我们在山下仰视的鸟儿们飞行的路线。小时候想,只有神仙可以自由飞行,现在看来,从水底向上看水面,船上的我们何尝不是在另一个世界呢?
我时常想起蓄水前的小河,现在它们到哪里去了呢?那些水还会不会在之前的乱石中流淌?湖面升起来,河流遁隐在水下,哪些是河水哪些是湖水?水藏在水中,才是一种不显山露水的大智慧。
西河上的大坝蓄水后,把曾经半山腰下的一切掩藏在水下,我想,在我们这一辈之后,谁也不知道水下之前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如果谁再说起之前的村庄,会不会觉得恍如隔世?或许,正因为人生短暂,岁月无痕,我们才如此看重人间的古往今来,才会对脚下大地上的万物充满悲悯。
如今,西河在我的家乡音讯全无,它已深深埋藏在十三亿立方的水域之下,这片水域叫升钟湖。山民们转身成为渔民,吃惯红苕苞谷的肠胃已经适应鱼虾河鲜,耕田犁地的手艺被捕鱼撒网取代。深山老林变成水乡泽国,一水之隔,天地已经焕然一新。我的童年,已经淹没在湖水之下,岸边只是人到中年的回乡人。
寻找湖面下曾经宽阔的西河,打捞记忆深处的陈年旧事,慢慢明白,世间所有的人事,也如西河,一直在静静地沿着自己的河道暗自流淌,哪怕我们没有看见。(彭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