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四五月,南昌的菜场有不少摊点卖栀子花——不是用来观赏,是淖过水,可食用的栀子花,呈褐色,有股特殊清香。做法是油烧热,下蒜末和少许干红椒炒香,倒入栀子花,再加韭菜略炒,调味即可出锅。
栀子花我从小吃到大,每年入春后栀子花上市,总会买几次。据说它能清热凉血,平肝明目,不过我全然是冲口味去的,“功效”无关紧要。吃过栀子花炒韭菜,这个春天似才完整。
外婆在世时,会摘木槿花做汤,江南多此花,最好摘庭院中的,路边的怕有灰尘尾气污染。木槿花的花苞通常有多个,摘掉几朵花后可促使其他花苞发育。用盐水漂浸一会,去除花蒂和花芯,就可做蛋汤,起锅前加点胡椒粉和香油。木槿花还有其他做法,如摊鸡蛋饼。
外婆懂得许多植物的食法与药用,她在世时,我并没上心记过,除了知木槿可食,还知芙蓉花煎水可消炎解毒。童年一发烧或有炎症,母亲即用储存的干芙蓉花煎水,煎好的汁如琥珀色,加入一勺白糖,比药好吃多了。
外婆去世后,那些林林总总的植物的用途都随她老人家潜入了另一世界。好在生活中仍有不少如外婆这样的谙晓民间植物者。
某年七月,在北戴河盘桓一周,住处离海很近,步行十几分钟。那段路的两旁长满葳蕤的北方植物。一位面容端严的老妇弓背在路旁采摘叶子,我好奇地上前问,她告诉我是桑叶,煎水可治糖尿病,降压,疗眼疾。“你看这叶子多能长,我前天才来摘过,又长这么高了!”老太太指指塑料袋,告诉我桑叶是采来煎水给老伴喝的。回来查,“桑树又名家桑、荆桑、桑葚树等。炒桑叶为桑叶用文火微炒,至深黄色取出摊晾入药”。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也有载:“桑叶乃手、足阳明之药,汁煎代茗,能止消渴。”
有年春天,带儿子乎乎去家近旁的公园。公园内有处“园中园”,景致幽静,花树盛开。松树下一老人在采一种开小黄花的植物,凡事都好奇的乎乎上前问,老人答,采的是“婆婆丁”,开水淖烫后可凉拌也可做羹汤,并给我们一空塑料袋,让我们也采些。回家后查,“婆婆丁”原来就是蒲公英,能药用也可入食。食法多样,如生食蘸酱,或加入葱花一起炒鸡蛋,把焯过的蒲公英加入肉馅拌好后包饺子,也很美味。
另一次,也在这公园,遇一对老夫妻采摘一种植物,答是艾叶,用来包艾粿。他们耐心地告诉我做法:将艾叶洗净剁碎,与少量食用碱同煮,再和入糯米粉中揉成面团,上笼蒸熟即成艾叶粿。女友Y,每逢春至也一定会采来艾叶做清明粿,多为咸馅,有种腊肉笋丁馅的格外好吃,那真是温暖的烟火气。春天,她还领着女儿采荠菜、灰灰菜、马兰头。再晚些,近端午,她去近郊山上摘苇叶包粽子。她从乡村考出,儿时发奋念书就是为了不吃那些野菜,能有鱼肉吃,现在鱼肉不想吃了,反倒又惦记起那些野菜的味道。
每年时近五月,家里必会养几盆茉莉。去年多时在楼顶养了十几盆,此起彼伏地开花,真是“芬芳美丽满枝丫,又香又白人人夸”,随手摘下泡茶,注入沸水,盖杯待凉。讲究的茉莉茶可不是这样,清人顾仲所著《养小录》中有一节“茉莉”,“厚白蜜涂碗中心,不令旁挂。每早晚摘茉莉置别碗,将蜜碗盖上。午间取碗注汤,香甚。”意思是把白蜜(其色为白,蜜源多为洋槐花或椴树花,是浅色蜂蜜中的佳品)在碗中心厚厚地涂一层,然后用另一只碗盛茉莉置于蜜碗下,两碗扣盖半日,茉莉与蜜一起冲水,清冽香气混合蜜的甘甜,其味尤佳。
茉莉,大概是最能代表东方韵味的植物,清淡,含蓄,明人都昂在《三馀赘笔》中说:“曾端伯以茉莉为雅友,张敏叔以茉莉为远客。”谁是曾端伯呢?去查,原是宋代诗人,“花中十友”就出自他命名。谁又是张敏叔呢,再查,宋礼部郎中,画家,工诗词,绘有著名的《十二客图》,以十二花喻十二客,并各赋其诗。
如今世间,这般爱花草的男人不如从前多吧?也不一定,文友韩育生,长于甘肃小城的西北汉子,却有着迷花草的柔软情怀。春节前不久,收到他写的两本植物书,文图皆美,一本是《西北草木记》,书中不仅有他家乡的草木,还有伏蛰在草木间的人生漫游、寻找和生命的映照。另一本《诗经草木魂·采采卷耳》是三卷本系列之一,解读《诗经》中的植物130余种。若不是对植物有足够喜爱,怎会深情地一再书写,使其定格成娴静又热烈的册页?他的微博上也多是与植物有关的内容,从菜场、田埂间的植物到奇花异草,图文并茂,“这棵白玉兰我每年都会拍一次,就像时间的密码,仲春的歌喉,给我的生命流逝一点意义的证明。”这是他最近的一条微博。
任世事纷扰,唯草木永恒。
真希望他再出一本专写植物与食物的书,聊一聊栀子花、木槿、蒲公英、艾叶等如何进入食馔之中,还有柏叶、桂花、茉莉,如何按古典方式沏出一盏“香甚”的茶。(陈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