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阳春
雨在山坳里,下了一整天。弯曲的路面,像个老式澡堂,被一捆捆浓雾,压得喘不过气来。明朝的廊桥,隔着三棵树,模糊不清,离我,仿佛后退了几万年。白鹅的叫声,软绵绵的,若不掐紧神经,我都很难听见。
这片山野,我相当熟悉,每年来访的次数,远胜过返回家乡。河对岸的山头,有座水塔,高高的,老远就能看到。身后,也有山头,附近村民常提锄挖笋,大大小小,掘了无数个坑。以河为轴,左右,本是对称的,现在一高一低,渐渐有了差别。
稻田和水车,经过重新彩排,又聚首一起。只不过,在寒冬腊月,稻子已被割尽,水车停止转动,它们靠得很近,却离得很远。就像那架铁犁,挨着一辆拖拉机,双双在冷雨中静默,不到开春,全是摆设。唯一活跃的,是两把扫帚,它们同时倚向对方,不管风有多大,不管霜有多厚,始终紧紧抱在一起。拥抱的影子,拓到了水面上,游鱼不忍打扰,一甩尾,去了远方湖塘。
推开柴门,是一条长长的小径。走到底,有一间茅屋。屋梁上,很随意地,挂了几盏铜灯。灯的线条,简洁,明快,尺度却非常大胆。蜡烛烧得歪歪扭扭,似乎燃了一夜,似乎在守着谁。
酒香从地窖里飘了过来,它把雕塑的味道,把油画的味道,把陶罐的味道,统统藏在怀里了。一路越过山丘,越过田畴,越过农舍,稳稳地,滴进了袖口。我喜欢酒,哪怕一人,也常常痛饮。如是两人,必定豪爽,若过量了,要么回忆故事,要么创造故事。可今天,我突然丢失了气力,举杯的气力。我不能确信,手里的伞,挡住的是雨,还是群山的温度。明显觉得,冷,特别冷,稍微一动身子,风就钻进了衣领。
从山谷回到集镇,入住了一家客栈。客栈像个大家庭,共十九间房。每一间,有名有姓,而且各不相同。我的那间,叫木瓜园。上次也来过,阳光特别好,坐在园外露台上,我喝了几口茶,还吃了碗撒满青椒的面条。
这次赶到集镇,不问别的,直奔这家客栈,直奔这间木瓜园。白天的情绪,被雨淋透了,到了夜晚,盯着窗外,盯着江水,我更加忐忑。我记得,渔舟的光亮里,曾有一件蓑衣,我年年来穿的。可今天热切地寻找,不见蓑衣,不见光亮,也不见渔舟。我记得,过了桥栏,下一个陡坡,便是一座百年酒肆,里头的臭鳜鱼,一直令我朝思暮想。可今天走了很长的路,桥栏、陡坡、酒肆,都约好似的,不知去了哪里。我还记得,一出街口,便有馄饨,便有烧饼,便有一沓厚厚的宣纸。可今天拐了几条街巷,都是一模一样的店铺,都是千篇一律的寒暄。站在街头,挤在巷尾,拨开铁幕般的雨夜,我四处张望。
躺在矮榻上,一闭眼,就是山野、农田、村落,就是河流、竹林、烟岚,就是那些平日很温和,今日忒见外的皖南截片。一场雨,竟让我如此缭乱,这木瓜园里,到底藏了什么?
第二天清晨,温暖的太阳,从江岸升起。粼粼水纹,一浪浮一浪,跳到了木瓜园里,跳到了矮榻上。顺着纹路,我看见了一条徽州古道,几百年了,行走的人们,依旧成群结队。道上,有廊桥,有米香,有阵阵鸡犬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