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在我的心目中,一直就是一个精力充沛、活力四射的形象。尤其是爸爸壮年时,像朝阳般奔放。
初春,童年的我站在灌溉河边,看爸爸在水泥船上罱河泥。随着罱泥夹的一开一合,几十斤重的淤泥被夹进船舱。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干净利落。被泥水裹挟上来的还有活蹦乱跳的鱼虾,他顺手拈起一只通体透明的河虾,在清凌凌的水里甩了两下后送入我嘴里,那鲜美的滋味也漾进了我的心里。
夏秋两季,是乡村最忙碌的时节。麦收连着夏栽,接踵而来的就是秋收。挑把担秧,脱粒扬场,爸爸样样拿得起放得下。为了抢晴天、赶进度,带晚脱粒成了家常便饭。不过,站在脱粒机旁“喂麦把”,既累又脏也不安全,爸爸仗着年轻气盛,总是一马当先。一束麦把进入机腹经高速运转的齿轮碾压后,“呜”地向前飞出,麦粒和麦秸分离,一股呛人口鼻的灰雾也飞向了“喂麦把”的人。几个小时,爸爸的眉毛、脸颊甚至鼻孔都沾满了灰尘,只剩下两只眼睛透着刚毅。
冬闲不闲。挑大小型水利工程、下湖捞水草,一桩桩繁重的体力活,让尚不能温饱的“泥腿子”备尝生活的艰辛。爸爸虽然是生产队里的小队长,但分到的土方任务丝毫不少于他人。清理河淤时,洋锨、舀子轮流上阵,浑身上下沾满了泥浆,岸固河畅是对他们付出的最好认可。开挖河道时,挥锹挖土,弯腰起担,上百斤的泥土在扁担的“嘎吱、嘎吱”声中,被送往百米开外的低洼地。往来反复,千人会战,耗时月余后,一条兼具灌溉、水运功能的宽阔河道,展现在乡间的新版图。
隆冬下湖捞水草,一般为常人体力所不支。一条5吨重的水泥船沿运河北行,一人船尾撑篙掌舵,五人岸边拉纤牵引。船行10余公里,经地龙船闸转入高邮湖,船泊湖面,人站船头尚感寒风刺骨。爸爸脚穿胶鞋,卷起裤腿,带领几名壮劳力喝了几口白酒暖身,跳入水深及膝的冰冷湖水中,手握一根竹篙头绑有两口成“丫”字形的刀片,沿湖底向前推割。刹那间,湖面上泛起了一团一团散发着清香和鱼腥气的水草,站在船舷的人或绞或叉,忙着往船舱里捞。一天下来,肥嫩的水草装满舱,成为滋补地力的有机绿肥。
及至我们兄妹仨快成家立业时,爸爸像正午的阳光,继续毫不吝啬地温暖着我们的心房。
砖瓦结构的三间正屋、两间厨房,兄弟俩每人一套,那是爸爸用汗水摔成八瓣的辛劳,为儿女们营造的温馨港湾。没钱买砖头,好在生产队里有一座公用的土窑,爸爸就自己动手掼坯烧制。在门口的自留地上,平整出一方简易的工作台,人站在齐腰深的壕沟里,往面前的木制模具上撒上一撮稻草灰防止粘连,顺手捧起一坨已踩熟的黏土,双手举过头顶使劲往模具上一掼,再用细铁丝做成的弓刮去模具平面上多余的黏土,拆开模具,一块长方形的砖坯终于面世。为了一窑青砖,爸爸总是起早带晚干,后背的衣衫干了又湿、湿了又干。说实话,我们的“安乐窝”就是父亲用心血和汗水浇铸而成的。
粗活干得来,细活也不赖。烧浆点卤做豆腐、蒸糕蒸馒炸油条,爸爸自学成才,绝不亚于专业手艺人。在那个贫瘠的年代,不但满足了我们的味蕾,滋润了我们的生活,还在临近春节时,为乡邻们无偿服务,让过年的喜庆氛围氤氲在厨灶间。
等到我们也有了儿孙,爸爸从古稀走向了耄耋,依然散发着夕阳的余热。
不言老、不矫情,整天忙忙碌碌、乐乐呵呵,是爸爸给我们再平常不过的印象。
我乡下的老宅已十多年无人居住,院内外几分自留地一片荒芜、杂草丛生。从前年起,75岁高龄的老爸不顾我们的反对,除净杂草,翻挖板结的土壤,春有茼蒿、韭菜,夏有番茄、黄瓜,秋有扁豆、毛豆,冬有菠菜、萝卜,新鲜水灵、绿色环保,既满足了二老的平时食用,也丰富了我们的“菜篮子”。他对我说:“让家里的地荒着,会被人说闲话的。”
去年暑假,我们举家外出旅游。在景区内,爸爸拎着装有矿泉水、啤酒、小吃的塑料袋,随我们移步观景,我想让他歇一下手,谁知老爸精神抖擞地对我说:“这点东西拎不动,我还有什么用?”
不过,爸爸真的老啦。有时会丢三落四,高血糖、肺炎、便秘等小病小痛缠上身。去医院问诊抓药、住院治疗时,不再倔强地拒绝我的陪伴和搀扶,这使我想起了一则犹太谚语:“父亲帮助儿子时,两人都笑了;儿子帮助父亲时,两人都哭了。”(毛群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