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对线条感兴趣,是有人送我一个细长的瓶子,里面装着一种很名贵的牡丹油。但我“买椟还珠”,目不见油,竟被这个瓶子惊呆了。它的设计非常简洁,并没有常见的鼓肚、细腰、高脚、束口等扭扭捏捏的俗套。如果把瓶盖去掉,就剩下左右两条对称的弧线。但这线条的干净,让你觉得是窗前的月光,空明如水; 或是草原深处的歌声,直飘来你的心底。我神魂颠倒,在手中把玩、摩挲不停。工作时置于案头,常会忍不住抬头看两眼。家里人说,你晚上干脆就抱着那油瓶睡觉去吧。
初中学几何时就知道,空间中先有一个点;点一动,它的轨迹就生成了一条线。所谓轨迹者,只是我们的想象,或者是一物划过之后,在我们的脑海里的视觉驻留。原来这线条的美正在似有似无之间,是自带几分幻美的东西。主客交融,亦幻亦真,天光云影,想象无穷。正是因了它的来无踪,去无影,永不停,却又永无结果,也就让你永不会失望。线条,一种虚幻的、没有穷尽的,可以寄托我们任何理想、情感和审美的美。
点动生线,线动生面,在大千世界里,这线永处于一种过渡之中。当它静卧于纸面时就含而不露,或如枪戟之威,或如少女之娴;而一旦横空出世,就如羽镝之鸣,星过夜空。这线内藏着无尽的势能与动能。所以中国画的白描,不要颜色,也不要西画的透视、光影,只需一根线,就能表现出人物的喜怒哀乐,山水的磅礴雄浑。那线的起落、走势、轻重、弯曲等,居然能分出几十种手法,灵动地捕捉各种美感。叶落霜天,花开早春,大河狂舞,烈马嘶鸣。确实在大自然中,从天边群山的轮廓,到眼前的一片树叶、一枚花瓣,都是曲线的杰作。无论平面还是立体的艺术,一线便可定格一个美丽的瞬间,同时也吐纳着作者内心的块垒。曹植的《洛神赋》: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简直是一幅美人线描图。张岱的名篇《湖心亭看雪》,写雪后西湖的风景,“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你看一痕、一点、一芥、一粒,虽是文字,作者却如画家一般纯熟地运用了点和线的表现手法。
线条既然有这样的魔力,便为所有艺术之不可或缺,或者算是艺术之母了吧。最典型的是书法艺术,洗尽铅华,只剩了白纸上一丝黑线的游走。那飞扬狂舞的草书,漏痕、飞白、悬针、垂露等等,恨不能将人间所有的线条式样收来,再融入作者的情感,飞墨于纸。或如晴空霹雳,或如灯下细语。就这样牵着人的神经,几千年来书不完、变无穷、说不够、赏不尽。再如舞蹈,一个舞蹈家的表演实际上是无数条曲线在空间做着力与势、虚与实、有与无的曼妙组合,不停地在我们的脑海里形成视觉的叠加。正如纸上绝不会有两幅相同的草书,台上也绝不会有两个相同的舞姿。这永不休止的奇幻变化,怎么能不教你的神经止不住地兴奋呢。至于音乐,那是声音加时间的艺术,是不同声音的线条在不同时间段上的游走,轻轻地按摩着我们的神经,形成听觉上的驻留。所谓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其实那梁上绕着的是些乐谱的彩色线条。
线条魅力的最高体现在于我们的人体。这不但是艺术家之着力研究、创作的对象,就是一般的女孩子甚或广场上跳舞的大妈也在留意三围、身段之类的美感。美容手术中最常见的便是去拉一个双眼皮,让你顿生光彩,信心倍增。而它只不过是在眼睛的上方轻轻地加了一痕。就这一“痕”,画线点睛,鱼跃龙门。而烫发,也不过是让直发变曲,但就这一“曲”,回头一笑百媚生。中国古典小说中凡关于美女的描写,几乎都是线条的展示。静态时嗔鼓粉腮、娇蹙娥眉;动态时轻移莲步、风摆柳腰。就是一个女子忍不住妒火中烧,骂对方为小妖精、狐媚子时,仍然脱不了借用线条,妖狐其身,泼洒醋情,却又暗认其美。而男子的阳刚、伟岸、英俊,也无不是因为线条的明朗有力。
凡一物都有多宜性,如土地可种田亦可盖房、筑路、造林。人,除作为生产力的第一要素外,还是世间高贵的审美对象。世界杯足球赛时,许多女孩子都熬夜看球。我说你们又不踢球,如何这样关心?她们说:“你不懂,我们不是看球,而是看人。”确实,那飞身一跃、腾空倒钩、贴地铲球、临门一脚,足以勾起女孩子心里的英雄崇拜。当一个人被用来审美时,其外形能使他人产生妙不可言的愉悦、发自内心的欢喜或一种不能自拔的相思。这全都归功于那些活泼流动而绝不重复的线条。莫泊桑说女人的美丽便是她的出身。燕瘦环肥,昭君端庄,貂蝉妩媚,女人身上个性无穷的魔幻之线就是她们的身份证。当一个男子爱美女修长飘逸、婀娜多姿的线条时,也会着意修炼自己虎背熊腰、铁肩铜臂式的线条。郭兰英唱:“姑娘好像花一样,小伙心胸多宽广。”奚秀兰唱:“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呀,阿里山的少年壮如山。”这些都是在说他们身上阴柔至美或阳刚至强的线条。
马克思说:“人和人之间的直接的、自然的、必然的关系是男女之间的关系。”异性相吸,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理解为不同线条的互补与重组。所谓相亲,第一眼就是相看对方线条之比例、走向、明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明眸皓齿,顾盼生辉。所谓一见钟情,就是一下落到了对方用有形、无形的线条织成的网兜里,再也挣逃不脱。人类就是这样以爱的理由在一代一代的相互筛选中,告别猿身猴相,走向完善美丽。于是就专门产生了美术界的人体绘画、摄影、雕塑; 舞台上的舞蹈、戏剧、模特; 竞技场上的体操、健美、杂技等等。这些都是人对自身形体线条的欣赏、开发与利用。你看,为了突现身材的线条,便发明了旗袍、短裙、泳装;恨手臂之线条不长,就发明了水袖,在台上起舞翩跹,挥洒人间,好不痛快。
线的魅力不止于具体的人或物,还常常注入主观精神,可囊括一个时代,代表一个地域,成了一个国家或一段历史的符号。秦篆、汉隶、魏碑、唐楷,还有春秋的金文、商代的甲骨,这每一种字体的线条,就是贴在那个朝代门楣上的标签。同为传统建筑,西方哥特式的教堂多用直线、折线,将人引向上帝的天国;而东方宏大敞亮的庙宇,则多用弧线、飞檐,震悟大千,普度众生,展现佛的救世与慈悲。新中国成立之初,林徽因受命参与设计国徽与人民英雄纪念碑的浮雕。其时她已重病在身,研究出方案后便让学生去画草图。一周之后交来作业,她只看了一眼,便大声说:“这怎么行?这是康乾线条,你给我到汉唐去找,到霍去病墓上去找。”多年前,当我初读到这段资料时就奇怪,只用铅笔在白纸上勾出的一根细线,就能看出它是康熙、乾隆,还是大汉、盛唐?带着这个疑问,我终于在去年有缘亲到霍去病墓上走了一趟。那著名的《马踏匈奴》,还有石牛、石马等作品,线条拙朴、雄浑、苍凉,虽时隔两千年,仍然传递着那个时代的辉煌、开放、不拘一格与国家的强盛。康乾时期中国的封建社会已是强弩之末,线条繁缛奢华,怎能表现当时新中国的如日初升呢?
美哉!博大精深的线条。(梁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