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艺是老,大聪为聋。”在林散之艺术馆,萧娴老人给老友林散之先生撰写的这副挽联,令我想起林老手中的那支笔。
林老少小左耳微聋,憨厚诚朴,勤奋习艺,每每“三更灯火五更鸡”。因痴书画诗文,遂取“三痴”之谐音而名“散之”。后因爱妻病逝与“文革”浩劫的双重打击,致“耳聋大剧”,故书画落款常署“散耳”“聋叟”。
其间,因“身遭大劫”(严重烫伤),亦自号“半残老人”。所幸,右手五指粘并而三指获救,且几经磨炼,终又把玩自如,纵横挥洒。故有评论称,先生伤后的草书,比以前更加苍劲老辣了。
写写画画也罢,苦于听力不济,林老与他人的对话,亦多取笔谈。但凡紧要处,少不得在字旁画上圆圈。
林老与著名画家亚明先生的交往,始于一次夜访。因看到一幅署名“散耳”的狂草,身为江苏省国画院副院长的亚明,不仅为其笔力所吸附,也为其书体之美所震颤。在确认“散耳”乃黄宾虹弟子、“江浦令”林散之先生后,便连夜过江,敲响了林老的“官舍”之门。
其时,林老双耳尚未完全失聪。书桌前,宾主相对而坐,各执一笔,开口时便大嗓门,落笔时则屏气凝神,鸦雀无声。获悉亚明聘请画师的来意,林老大喜过望,顿感自己遇到知音,找到了“归宿”。由此,他致力于书画创作,以草书为专攻,成果日丰,可谓“好风送我”“得其所哉”!
林老的成名之作——草书条幅《东方欲晓》,经《人民中国》头条推介,像一声惊雷,在国内书法界和日本书道界引起了强烈反响。为此,日本书道界多次组团访华,并要求拜会林老。其中,对日本当代最负盛名的大书法家、碑学大师青山杉雨的印象,林老尤为深刻。
杉雨率团来访,知道林老耳聋,会见时便递上一张事先写好的纸条:“此番来到中国古都金陵,有幸饱览你的书法大作,无比敬佩,你是中华天才的书法家,是书家的骄傲。”
林老看了不假思索,也写了一段回话:“先生过誉,我不是天才。余学书法,先写唐碑,然后由魏入汉,三十岁后广采博学,尝试行书,六十岁方才练习草书。顾念平生,寒灯夜雨,汲汲穷年,所学虽勤,所得甚浅。”
杉雨当即给林老题写了字幅:“草圣遗法在此翁,后学杉雨”。
林老的“当代草圣”之誉,由此不胫而走,蜚声海内外。
凡书法大师,均以一己之“法”立世。草书乃书法之魂,书法艺术的最高境界。林老草书条幅《东方欲晓》的创作和发表,具有极大的震撼力,是中国书法复兴的先声,草书发展史上的一座里程碑。先生卓尔不群,被誉为书法大师、“当代草圣”,应该说是不争的事实。书名既震,亦不乏种种美妙的传说。对此,深为虚名所困、所累的林老,一直未予置评。凡遇求证者,林老则提笔写下两个字:“聋叟。”然后咯咯地笑了起来。
林老认为,艺术需要痴情,名利场窒息一切艺术,而艺术成就的高低,不能用时名大小来衡量。他潜心艺道,日益精进,而别无所求,只想给后人留点东西,给历史留点东西,可谓“自甘淡泊乐风尘”“笑把浮名让世人”。
事后,当身边的弟子悄然提及此事时,林老不再无语,保持沉默了。他挥动惯用的长锋羊毫,泼墨写道:“瞎吹(在这两字旁画上两个圆圈),我不承认。站住三百年才算数。”接着,郑重写道:“百年定论”(在这四字旁又画上了四个圆圈)。寥寥数语,有如刀斫斧凿,真气弥满,再画上圆圈,岂不更加振聋发聩,令人刻骨铭心?
毕竟,“自家面目自家见”。林老自评“三绝”诗、书、画,“诗为第一位”。在马鞍山采石矶的李太白祠附近,竖着一座墓碑。碑文中,度过92个春秋、跨越几个时代的林老,给自己作了定论:“诗人林散之暨妻盛德粹之墓”。
伫立墓前,默诵萧老那副被传为绝唱的挽联,惦念林老手中须臾不离的那支笔,那支柔韧而富弹性的长锋羊毫,那支身怀“绝艺”、映照千古的“大聪”之笔,我深深地鞠了三个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