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写到一定程度,自会形成风格,董桥的文章风格自成一家,透彻的议论,通脱的识见,蕴藉着无限情怀;文笔潇洒,皎洁灵动,即使是短短的几句描写,也能把读者带入一种氛围:“散场斜阳满街,依原路步回罗素广场,忽闻小客栈传出幽雅钢琴声,皆陈年旧曲;入内喝啤酒一杯,满室冷清,不见酒客,但见琴手老暮,独自闭目轻拂琴键,烂醉于如诗如酒之往昔情怀中。”这样的文字,简练醇美,意境萧疏,情怀与思想熔铸其中,给人一种恬淡的美感。
作为作家,董桥对书当然有着极深的感情,但他对书的态度又十分清醒:“人对书真的会有感情,跟男人和女人的关系有点像。字典之类的参考书是妻子,常在身边为宜。诗词小说只当是可以迷死人的艳遇,事后追忆起来总是甜的。又长又深的学术著作是半老的女人,非打点十二分精神不足以深解。至于政治评论、时事杂文等集子,不外是青楼上的姑娘,亲热一下也就完了。”如此闪烁着智慧火花的文字,让人联想起梁遇春的睿智和王小波的冷幽默,读后不但让人深思,也得到一种移情悦性之乐。
日前读女作家卫宣利的《人到中年一碗粥》,她把中年“这一碗粥”写得颇有情趣。而董桥心中的中年,是一碗下午茶:“中年是一场毫无心情的约会,你来也好,最好你不来!中年是吻女人额头不是吻女人嘴唇的年龄;中年是下午茶,是搅一杯往事、切一块乡愁、榨几滴希望的下午。”如此妙喻,气韵舒放,文采飞扬。
国学大师王国维曾提出过为学的三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董桥也提出了立言的三种境界:“著书立说之境界有三:先是宛转回头,几许初恋之情怀;继而云鬟缭乱,别有风流上眼波;后来孤灯夜雨,相对尽在不言中。初恋文笔娇嫩如悄悄话;情到浓时不免出语浮浪;最温馨是沏茶剪烛之后剩下来的淡淡心事,只说得三分!”这境界与王国维有异曲同工之妙,又多了一份飘逸洒脱。
董桥毕业于台湾成功大学,后赴英国伦敦大学留学,中西方文化烂熟于心,阅尽世间百态,故虽在滚滚红尘中,却仍能以一种超然的境界去观察思索,体现在文字中,则处处闪耀着智慧的光芒。他不是只知埋首于故纸堆中皓首穷经与现实脱节的老学究,而是冷静地观照现实,思索当下,充满了现实情怀和入世担当:“最难过的是看到……身心俱碎的前辈文人,他们风雪夜归的心头滋味,分明不是生气两字了得。其他给活活整死的就更不忍细说了。人的尊严受过这样深刻的蹂躏,岂可轻轻淡忘!”曾有人问他台湾与香港文风之别,他说:“台湾文章底子甚厚,奈何不知自制,喜服春药,抵死缠绵,不知东方之既白;香港文章则如洋场恶少之拈花惹草,黑发金发左拥右抱,自命风流,却时刻不离保险套,终致香火不传。香火能传最是要紧。”这样鞭辟入里的分析,如没有对中国当代文化了然于心的全方位把握,是很难得出的。
董桥崇拜钱钟书先生,他的文字中,也时而能看到钱钟书似的灵动幽默;他对余英时先生也十分敬慕,曾这样评价余英时先生的《重新发掘文化泉源的第一锄》:“短短几百字,像暮鼓,像晨钟,教人庆幸这个时代到底还没有让噪音淹掉。”其实,这段话也可用在他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