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东关街,走过多遍。
每次走过冬荣园门口时,总有点犹豫——是进去看看呢,还是不进?
离开建设局好久以后,这个园子才开始修缮,里面现在成了什么样一个格局,心里全然不知,总是不想蓦然进去,依然保留着那么一个幻觉,倒也罢了;就怕一旦进了,看到一个面目全非的新摆设,换成一个如鲠在喉的感觉,那会多么的不自在。
老街巷里的砖砖瓦瓦,附着了太多的历史积淀,没有充分的浸润,没有提得起那个金刚钻的底气,最好不要轻易去拨弄它,毕竟谁也不是当初的见证人,尽量不要凭如今的臆想去回溯。如果不得不去碰它,那就得事先做了足功课,因为有些东西一旦碰散了,就再也不能复原了,留下的,可能不仅仅是遗憾。前些日子,不少地方都举办陈从周教授百年诞辰纪念活动,老先生的谆谆教诲,犹在耳畔回响。在古建修缮保护中,有这么一个典型的范例,始建于乾隆年间的北京“智珠寺”,距今已有400多年的历史,文革以后也是面目皆毁,如何修缮好这座面积不算太大,深藏于胡同里的寺院,当时的修复团队,在这里整整干了5年没挪窝,这需要多强的一个定力。付出总有回报,2012年,作为亚太地区古迹保护的典范,智珠寺古建筑群保护工程,获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亚太地区文化遗产保护奖”。
年前遇到昆曲社的老师,说在春节期间,会有一个规模较大的雅集,地点就在冬荣园,于是有了就此去一去的冲动,不想那几日没能脱开身,机缘也就擦肩而过,一晃又近一年,日子过得确乎有些快。前天友人说他有个朋友,在园子里守着戏曲,那里还有上好的老茶,想约了一起去品一品,好像又有了半推半就的理由,于是有了今晚园门的首次迈入。
园子位于街的东首,坐北朝南,应该说在这条街上,它的门楼不是那么突出,倒是百年风雨的冲涮,越发显现它的沧桑与凝重。外墙上多了“冬荣园”三个字的霓虹,远远地就能看得见。跨进门槛的那一刹,怎么就记起叶圣陶先生的那句:“九如巷张家的四个才女,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冬荣园之所以至今让人们念念不忘,很大程度上是与四才女的母亲——陆英出生在这里有关;与二女张允和的“我爱扬州,扬州是我母亲陆英出生的地方。到今天,扬州东关街98号,还有我母亲出生的老房子”有关;与四姐妹被人们称为“民国最后的才女”有关。如果说,一方水土养育一方才俊,那么在古城扬州,一座富含底蕴的深宅,往往会走出多位出类拔萃的才子才女。古城的经年岁月,不仅要记录在《画舫录》这样的文字里,更要留存在镌刻着先人生命信息的故居里,有廊柱可以触摸,有音容可以追忆,有感情可以寄托,有历史可以凝望,这里积淀的文化馨香,散发的是城市由内而外的美。
跨入园门,迎面是残存的砖雕,西门两侧的砖墙已风化斑驳,但门楣上的砖雕,却还十分的清秀;三重飞檐,气势依然;猫头滴水,排列整齐;西侧的佛龛两边,立着的“迴避”和“肃静”,昭示着家族曾经的威仪。门厅里还放着一顶花轿,这是什么意思,寓意陆英当年出嫁时所乘?据说嫁予合肥张家时,她就是从东关古渡上的船。有缘的是,这座园子本来是张家的,陆张两家是远房亲戚,陆英的父亲陆静溪也是安徽人,到两淮盐运司任职后,才将此宅从张家手中买了下来,看来这得说成“千里姻缘一‘房’牵”才对。陆英的先生是民国初年著名教育家张武龄,两人一起生育了五男四女九个孩子,加上继室韦氏生的男孩,正好是“实实在在”。那时候人们给孩子们取名,确乎是用了心思的,“和”字当先,四姐妹名为元和、允和、兆和、充和,都是带着两条腿的,喻义是想让她们走出家园;六兄弟宗和、寅和、定和、宇和、寰和、宁和的名字,都是顶着“家”字头的,是想让他们留在家中。
到后来,男孩并没有如其父亲所想,都留在家中,但女儿们倒是都走出了家园。六兄弟宗和毕业于清华大学,从事历史教学;寅和在光华大学毕业后留学日本,擅长写诗;定和毕业于上海新华艺术专科学校,是个作曲家;宇和留学日本学习农业,后任中山植物园研究员;寰和毕业于西南联大,做了中学校长;宁和成了音乐指挥家。四个姐妹,个个兰心蕙质,才华横溢,长大以后,个个都很有出息,值得称奇的是,四位千金的夫婿,也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大姐元和嫁给了昆曲名家顾传玠,二姐允和嫁给了语言学家周有光,三姐兆和嫁给了文学家沈从文,四妹充和嫁给了德裔美籍汉学家傅汉思。老大元和是热忱的昆曲票友,昆曲丰富了其少女时代的生活,还成了她的月下老人,丈夫顾传玠,是当时著名的昆曲演员,现在冬荣园成了古城的昆曲剧社,冥冥之中,似乎也是应该有因缘的。上个月20号,在英国剑桥大学举办了“昆曲文化遗产展”,双向互动的交流、年轻艺术家的热情参与,让人们对昆曲的“活态”发展充满了期待。优雅的琴音,在这样的古宅绕梁,多了一份苏唱街衍伸出的扬州特质;让昆曲的第二故乡,增添了一份历史的厚重。
与城里的多处老宅子一样,原先的冬荣园也有东、中、西三条轴线,东、西轴线后进有一大一小两个花园。房屋建筑均为坐北朝南,沿街建门堂一间,越过门堂为天井一方,天井以北为住宅,整个建筑做工精细,门楼雕刻精美。其中的花厅,已在1984年整体移至瘦西湖公园的西园曲水景区,后花园也早已不存,如今修缮而成的,只是原来的陆公馆部分,房屋的前后都已通连。昆曲舞台是从其它地方整体移植而来,面南背北,居中设置,“出将”“入相”的门楣,中间的题额和门边的楹联,颇显古朴,现在每周都有固定的演出,时常还有各地票友的雅集。演出区域东侧,是茶具陈设和品茗的空间,西侧辟出了一个小花园,气温平和的季节,隔三差五地举办一些小型文化活动,确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古建修复在于保护和传承,但要能实现这一目的,恰当的利用是关键;就此意义上而言,像冬荣园这样的的探索,值得嘉许。
“冬荣”这两个字,出自屈原《楚辞远游》:“嘉南州之炎德兮,丽桂树之冬荣。”在曹植《朔风诗》里,有“秋兰可喻,桂树冬荣”的句子,都是赞美桂树不畏严寒,保持常绿的风姿。园子的主人以“冬荣”为名,表达是一种向往,一种品性,一种桀骜。在这如水月色下的冬夜,坐在园子里品茗,会感到一丝微微的凉意;伴着昆曲的悠悠丝弦,那舞动的水袖,似乎在缓缓地掀过,这里曾经上演的,一幕又一幕;凝神注目,侧耳倾听,我依然相信,每一个进入园子的人,都会有着不同的感悟。
有机会的时候,不妨去坐一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