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绡记》
《艳云亭》
《焚香记》
《寻亲记》
“戏剧之于中国人,好比运动之于英国人,或斗牛之于西班牙人。”这是一位在中国生活多年的美国学者说的一句话。前几年,笔者协助苏州昆剧传习所顾笃璜先生处理《昆曲传世演出珍本全编》的出版事宜,曾有机会通读明清以来的昆曲1500余折。阅读中发现,不仅是大众熟知的如《十五贯》这样的曲本,还有大量申冤断案折子,不论场头之作还是案头之作,其生命力恒久如昔,值得品咂。戏曲作品主要面对社会观众,大多反映弱势群体的诉求,更容易达至雅俗共赏。在鸣冤叫屈中寄托正义、追寻正义所激起的共鸣,至今仍余音绕梁。
1.
《鲛绡记·写状》一折,主角贾主文,是临安的一个恶讼师。他多年来做过许多伤天害理的事情,心中总是忐忑不安。他深居简出,吃素念佛,表面上称自己年纪大了,不问世事,实际上贪婪本性丝毫未改。恰巧临安财主刘君玉来请他代写状子,准备诬告沈必贵。为富不仁的刘君玉一心想娶沈必贵之女为妻,遭到沈家拒绝。与此同时,书生魏必简奉父亲之命,拿着祖传宝物鲛绡,到临安城与沈必贵的女儿琼英完婚。刘君玉心生邪念,恶意状告魏、沈两家。讼棍贾主文不愿意做这种缺德的生意,然而当刘君玉拿出白花花的银锭时,他还是卸下了伪装。
贾主文不愧为洞里赤练蛇,他刻意伪装假意推托,刘君玉称不惜银钱时,就立刻表示只要有银两,这个事好说。刘君玉偏又卖关子,说你既是一个积德行善的人,这个事还是算了吧,于是起身要走,贾主文跳起来就追。一来一往,一进一退,两个丑角可憎可恶的嘴脸,由此勾画了出来。
面对白花花的银锭,贾主文顾不得天上正在向他招手的观世音菩萨了,一门心思要把莫须有的罪名硬栽在别人头上。但钱没到自己手中,总归有点不踏实,于是他对刘君玉说,状子写得好不好,关键是我能不能看见“这个东西”。刘君玉故意装糊涂,说不知道“这个东西”是什么东西,随即又说,自己也有个毛病,非得要看见这个状子写得好不好,“这个东西”才能拿出来。
“这个东西”是什么东西?所有人都很清楚,可他们都心怀鬼胎,仍言里来语里去,不断地相互试探,讨价还价。一个是心术不正,意图陷害;一个是阴险恶毒,见钱眼开——原来,这两个“东西”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写状》一折,几乎都是念白,以黑色幽默的方式,刻画了一个厚黑、阴险、贪财的刀笔吏形象。脖子挂着佛珠的讼师贾主文,不惜把普普通通的婚姻纠纷,扩大成为严重的政治问题,欲置人于死地而后快,实在是丧尽天良。待刘君玉走后,他复又喃喃念佛,再次披上伪善的外衣。剧作家将生活中这类人的丑陋形象,用诙谐、讽刺、幽默的方式表现出来,这是昆曲艺术独特的审美。
2.
清官为断案微服私访的故事并不鲜见,然而,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闻名的范仲淹,虚心请教茶博士的戏,便与众不同了。这,便是《茶坊》的故事。
宋朝时,因黄河泛滥,官府派民夫去修筑堤岸。河南封邱县的秀才周羽,也被地保黄德报充民夫,加入堤岸修筑大军。周羽体弱,为免除劳役,向土豪张敏借贷,一时无法偿还。张敏觊觎周羽的妻子郭氏,欲叫周羽以她抵债,却没有成功,就和恶仆张千设计杀死地保黄德,移尸在周家门外,陷害周羽。同时,他买通解差张禁在周羽发配途中谋害他。郭氏用刀毁坏了自己的面容,才算断绝了张敏强娶的念头。
不久,郭氏生下儿子瑞隆。瑞隆在母亲含辛茹苦的抚养下长大,考了进士,放了知县。这时,郭氏才将周羽被陷害的详情告诉儿子。瑞隆情愿不做官,也要去寻访父亲。其实,周羽并没有被谋杀,他在鄂州李员外处寄生了二十余年,遇大赦才得以回家。父子两人在一家饭店内偶遇,各不相识。瑞隆拿出从李员外处获得的父亲的诗集《台卿集》诵读,周羽闻听后大为惊奇,上前盘问底细,父子终于相认。
《茶坊》是《寻亲记》中重要的一折。河南太守范仲淹在上任前,先往茶坊察访民情。他亲眼看见张敏、张千主仆的恶霸行为,又从茶博士那里探知周羽一家被害的经过。曲本中的茶博士是丑角,他颇有头脑,不会轻易向人说出真实情况。但,“路逢侠客须呈剑,不遇才人不献诗”,一旦说了,便掷地有声。
作为一出小丑看家戏,说、噱、唱、念、演,一应俱全,没有足够的功力拿不下来。茶博士要在范仲淹面前把周羽的冤案从头诉说一遍,揭露恶霸张敏为富不仁、鱼肉乡里的劣迹,却又不能无所禁忌。他的诉说方式,并非泛泛念白,而是一种角色的投入。一条堂布是茶博士的角色象征,也是极好的道具,一会儿成状纸,一会儿又成了锁链,灵活多变。说到新任太守到任,周娘子告状时,他头顶堂巾为状纸高呼:“啊呀爷爷,冤枉呀!”前四字用自己的嗓音,“冤枉呀”三字却学女声,夸张地再现了周娘子拦骑告状的情景。
茶博士知道范仲淹是“京中下来的”,敏感地察觉他的身份不凡。为了让范仲淹尽可能听懂,他一边说一边模仿别人的声音与形象,诸如周娘子、张敏、小老爷、新太守以及衙役、乐人、鼓手等,他们的年龄、性别、身份不同,角色行当也不同,然而无不惟妙惟肖。茶博士一人饰多角,让小小的一个茶坊,几乎成了社会的浓缩。他既诉述了冤情,也完成了自身的性格塑造。《茶坊》以倒叙的手法,通过茶博士口述曾经的故事,在昆剧舞台上尚不多见,也是最难表演得精彩的一折。
这折戏,与其说是描写范仲淹,还不如说是刻画了茶博士。
3.
明万历年以后的昆曲中,爱情题材占很大比重,《焚香记》便是其中的代表作。汤显祖在分析《焚香记》优点后说:“此独妙于串插结构,便不觉文法拖沓,真寻常院本中不可多得。”《焚香记》讲述的是王魁与敫桂英的爱情故事;而《陈情》一折,写敫桂英在海神庙哭诉负心的王魁并自缢身亡的故事,强烈地表达了对于不幸遭遇的反抗。
名伎敫桂英在雪中救下秀才王魁,并以身相许。王魁在敫桂英的关爱激励下,发奋苦读,藉此改变命运。在进京赴考途中,敫桂英把他送至海神庙,王魁盟誓:“男不重婚,妇不再嫁,永不变心。”然而仅仅过去了两年,王魁高中以后,很快将当初的誓言抛之脑后,招赘相府而休弃了敫桂英。
曾经似水如鱼,相濡以沫,然而,随着人生命运的巨大变化,负心郎不由自主地开始蜕变,这是中国古典戏剧中的常见情节。在男权社会中,对男人的谴责恰恰代表着文化上的觉醒与反抗。从对敫桂英的真情,到功名至上的薄情,再至沉浸在“脂香粉媚”、锦衣玉食的富贵乡的负情,王魁的这一段心路历程是无奈的、纠结的,也是真实的。
悲痛欲绝的敫挂英,只能到海神庙陈诉冤情。她哭诉的唱词,悲怆愤激,催人泪下。这个情重如山、怨深似海、才华出众的青楼女子,不知激起了多少人的同情,连海神庙里的海神爷也为之感动。她用香罗帕自缢身亡后,海神爷终于准了她的诉状,命判官引敫桂英鬼魂进京寻找王魁。此刻的敫桂英,即便以死抗争,也要诉请冤情,讨回公道,赢得自己应有的权利。如此弱势女子,心头仍充满了争取合法权益的正义感,哪怕是成了鬼魂,也美丽动人。
《艳云亭·痴诉》一折,与《焚香记》有异曲同工之妙。一个名叫萧惜芬的女子,为了避仇而装疯卖傻。她一心想替父申冤,经人指点,去找一个街头算命的瞎子先生诸葛暗。诸葛暗真的把她当作痴疯女,不肯理她。她就穷追不舍。如此一诉一拒,一悲一怒,使这折戏悲喜交集,亦庄亦谐。
萧惜芬本是枢密使的女儿,家道变故后,她在市井间活了下来,白天外出乞食,晚上寄居于庙中,以装疯卖傻来掩饰自己的身份,却又执意奔走鸣冤,心理压力非一般人所能承受。
街市中,算命先生诸葛暗因为救了书生洪绘,已经好几天不敢出来做生意了。当他听闻衣着邋遢的萧惜芬在街头,正被顽童们欺负,有人居然用砖头当作米糕来骗她时,觉得十分可怜,便赶走顽童。萧惜芬本是装痴,当得知对方就是诸葛暗,就急切地打听洪绘的去向——她父亲很欣赏洪绘的才华,曾想招他为婿,自己与他有过诗词唱和。
诸葛暗是一个激于义愤,搭救善良、有过人智慧的人,只是此刻还没弄清原委,就故意取笑她:原来你是想男人想痴的!还要起啥卦呢?萧惜芬急着解释,又无法把话说分明。诸葛暗猜不透她的来意,只当她痴,说了一番刻薄话,就要离她而去。萧惜芬拉着他的拐杖不放,诸葛暗不理萧惜芬,推开她,下场了。萧惜芬看见有人来,不得不装成疯子嬉笑,笑了两声,才低低地哭了起来。随即,她又焦急地去寻找诸葛暗,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弃。一个要强自爱、忍辱负重,急需向人诉说鸣冤的女子,形神具备地出现在舞台上。
“百戏之师”“百戏之祖”,昆曲是传统文化的结晶,也是戏曲表演的典范。“婉丽妩媚,一唱三叹”,昆曲艺术形式精致,内涵深厚,2001年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首批“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每一折曲本多姿多彩的舞台形式组成一幅幅瑰丽的画卷,代表着普通人对正义的呼唤,对美好生活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