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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大镜
我与AI的较量
2025-04-30 10:52:00  来源:检察日报

AI的画

  初闻AI智能公务员上岗的消息,我正坐在书桌前,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敲打着玻璃。手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烟——我不抽烟,却喜欢把玩这小小的白色圆柱体,仿佛它能给我某种安全感。消息是从手机屏幕上跳出来的,那一瞬间,我的手指僵住了,烟卷从指间滑落,在桌面上滚了几圈,停在了一叠草稿纸旁,心里便是一惊。

  写作于我,是业余的消遣,却也是半生的执念。不抽烟,不喝茶,酒也只是偶尔浅酌,文字便成了我唯一的出口。如今连这方寸之地也要被机器侵占吗?望着窗外被雨水打湿的树叶,我忽然觉得自己像极了那叶片上的一只小虫,随时可能被时代的洪流冲刷得无影无踪。

  于是,我试着在网上与那些AI交谈。豆包、DeepSeek,名字倒是一个比一个俏皮。我输入几个问题,它们的回答如江河奔涌,知识之广博,逻辑之严密,引证之翔实,令自诩为“文人”的我很是汗颜。它们谈哲学可以追溯到古希腊,论文学能纵横东西方,说科学则头头是道,甚至连我家乡河南省渑池县的地方志都能如数家珍。我忽然感到一阵眩晕,仿佛站在一座高塔下仰望,脖子都仰得酸了,却仍望不见塔顶。

  鬼使神差地,我输入了自己的名字。屏幕上立刻跳出几行字:“张中杰,渑池县人,代表作有……”我的心跳加速了,像是自己的秘密被公之于众。所幸叫张中杰的不多,这让我在数字洪流中尚能保持一点可怜的独特性。我暗自庆幸,仿佛在汪洋大海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但往下看,我的庆幸又化作了苦笑。那些AI对我作品的概括,有的失之偏颇,有的干脆谬以千里。我的小小说《紧箍咒》被说成是“反映职场压力的现代寓言”,它明明写的是父子关系;《白洁去哪了》则被解读为“探讨女性社会地位的先锋实验”,而我创作时想的不过是一个关于记忆与遗忘的简单故事。我早年发表在地方报刊上的几篇散文,因为未被数字化,在这些AI的知识库中根本不存在,仿佛从未写过。

  雨停了。我推开窗户,潮湿的空气裹挟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涌进来。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这些AI,它们能吞噬整个图书馆,却消化不了我写作时窗外的这片雨声;它们能分析千万文本,却读不懂我笔下那个因为儿子送了一副老花镜而泪流满面的父亲。它们的知识是平面的,而人类的体验永远是立体的,带着体温、气味和心跳的颤动。

  我想起老家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小时候,我总爱在树下写作,阳光透过树叶在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是给我的文字盖上了独特的印章。风来的时候,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给我的故事配乐。这些细微的感受,这些独特的瞬间,AI如何能懂?它们或许能写出合乎语法、逻辑严密的文字,但能写出老槐树下那个少年初次发表作品时,手心渗出的汗水吗?是的,AI能写出流畅的文章,但它们没有经历过我童年时在渑池乡下,看父亲在煤油灯下修补农具的夜晚;没有闻过母亲在灶台前熬制红薯糖时,空气中弥漫的甜腻香气;更没有体会过我第一次收到退稿信时,那种混合着羞耻与不甘的复杂心情。

  AI可以模仿博尔赫斯写一篇关于京酱肉丝的散文,但它能体会到我第一次在《梅州日报》发表《坐种心田》时,手指摩挲报纸的触感吗?它能懂得我收到第一笔稿费——那薄薄的50元汇款单时,跑去邮局路上心跳如鼓的雀跃感吗?它能理解我熬夜写完《童心向党别样红》后,清晨推开窗户,看见孩子们在校园里排练剧本时,那种混合着疲惫与满足的复杂心情吗?

  于是,心中渐渐达成和解。AI再强大,也不过是一面镜子,反映的是人类已有的知识;而创作的真谛,在于照亮人类尚未表达的情感暗区。它们可以成为工具,却永远无法替代那个坐在书桌前,为一个词反复推敲到深夜的写作者,那个活生生的人。

  雨后的夕阳从云层中透出来,给书桌镀上一层金色。我拾起那支掉落的烟卷,轻轻放回抽屉。写作是良心活,首先是写给自己看的——写给那个在乡下长大的男孩,写给那个为文字痴迷的青年,也写给此刻这个与AI对峙又和解的中年人。只有先对自己诚实,才能对读者负责;只有先打动自己,才可能打动别人。

  我打开电脑,新建一个文档。光标在空白页面上轻轻闪烁,像是一个邀请,又像是一个挑战。窗外,一只知更鸟开始歌唱,声音清脆而倔强。在这个AI崛起的时代,人类写作者或许就像这只小鸟,用自己独特的声音证明着存在的意义。

  我忐忑不安地敲下第一个字。

  夜深了,我仍坐在书桌前。电脑屏幕的光映在脸上,像一层薄薄的霜。窗外的知更鸟早已睡去,只剩下偶尔驶过的汽车碾过潮湿路面的声音。我忽然想起20年前初学写作时的情景——那时我用的是方格稿纸,蓝色的墨水会洇开,像一朵朵小花在纸上绽放。写错了字,就用橡皮小心翼翼地擦,有时力道太重,纸面便破了,露出粗糙的纤维。那些被揉皱的稿纸,那些反复修改的痕迹,那些因激动而颤抖的字迹,都是AI永远无法复制的生命印记。

  我想起老家院里的那口老井。夏日里,井水沁凉,打上来时冒着丝丝白气。我常趴在井沿,看水中摇晃的自己。如今AI就像这口深井,能照见我的轮廓,却照不见我眼底的波澜;能复述我的文字,却复述不出文字背后那些细碎的光阴——父亲在煤油灯下修补农具时佝偻的背影,母亲蒸红薯时灶膛里噼啪作响的火星,还有我躲在麦秸垛后读完人生第一本小说时,夕阳把书页染成金色的那个黄昏。

  前些日子,我让AI模仿我的风格写了一段文字。它写得流畅工整,甚至用上了我惯常的比喻和排比。可当我读到“记忆像老电影般在脑海中闪回”这样的句子时,突然笑了。真正的老电影是会卡带的,会有划痕和噪点,会有因放映机过热而产生的轻微焦煳味——这些粗粝的真实,恰恰是AI最完美的算法也无法模拟的瑕疵之美。

  我开始尝试一种新的方式:让AI成为我的“镜子”。当思路阻滞时,就请它提供几个开头;当素材匮乏时,就让它检索相关史料;当需要陌生领域的知识时,就向它请教专业术语。我们像两个对弈的棋手,它落子如飞,我则慢慢斟酌。有时它会给出惊艳的建议,比如在描写渑池的红色文化时,它提醒我可以加入“马跑泉革命遗址的滴水声,像历史的秒针在走动”这样的意象。但最终,是我决定要不要采用、如何修改——这才是我不可剥夺的权利。

  清晨,我站在阳台上看日出。东方的云层被染成绯红,像未干的颜料在宣纸上晕开。楼下有个环卫工人正在清扫街道,他的扫帚划过地面,发出有节奏的“沙沙”声。这个瞬间让我想起《坐种心田》里的话:“繁星满天的子夜是我寂寞的最高境界。那一刻万籁俱寂,我的笔在田里‘沙沙’而歌。”突然明白,真正的写作从来不是与AI的竞争,而是与自己的对话。就像那个环卫工人,他不在乎有没有人欣赏他的清扫轨迹,他只是专注地、一遍遍地,在大地上写下属于自己的诗行。

  雨又下了起来。

  我回到书桌前,打开一个空白文档。这次我没有焦虑,反而感到一种奇特的安宁。AI就像窗外的雨,它终将渗透进生活的每个角落。但总有些东西是雨水无法浸湿的——比如纸页间残留的墨水香,比如修改稿上顽固的橡皮屑,比如创作者面对空白文档时,那种既恐惧又兴奋的战栗。

  我敲下第一行字:“与机器和解的第三天,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株会打字的蒲公英……”

  (作者单位:河南省渑池县人民检察院)

  编辑:吴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