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庆贵
“烟花三月下扬州”,扬州美在瘦西湖。对异乡客而言,来扬州不看瘦西湖,就不算到过扬州;对我这个与湖比邻而居,枕着湖光山色长大的原住民来说,瘦西湖其实更耐听。
江南三月,草长莺飞。动听的是清晨,先是湖岸丛林传来鹁鸪领唱,尔后小区花园里的鹁鸪加入对歌。韵律亘古不变,先是“鹁咕咕、鹁咕咕”地快调对吟;继而“鹁——咕咕、鹁——咕咕”地顿挫唱和;尔后“鹁咕咕——咕;鹁咕咕——咕”地慢板咏叹。蕴几分凄厉,含几分迫疾,一遍遍有节奏地重复,用它们原生态的高音,拍打我钝化的神经,唤醒我半醒的梦乡。此时此刻,我就像听到上课铃似的,匆忙赶赴我每日的必修课,跑进湖上的飘渺氤氲,遁入我的“诗与远方”。
转湖最惬意的事,就是一边款款举步,一边听布谷鸟唱歌。丛林上空“刮锅——刮锅”的旋律,像在为我助跑伴奏,又像在朗读朱自清的惜时名篇《春》,复习着“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的天律,提醒我敬畏自然,坚守常识。间或循声打探,空中闪过一个黑点,又像是布谷鸟与我赛跑,顿觉自己融入了自然,返归了本真。
经过长堤春柳,我都会驻足屏息,旁听湖心鹭岛上的鸟会。“嘎嘎嘎”,是开春鹭归,求偶恋爱的声音。“咕咕咕”,是巢中雏鹭提醒游人:“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望母归。”每遇向晚暮色,过小金山红桥,虽“足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仍不慎惊飞山林归鸟,恍惚间,仿佛一步穿越到了李清照《如梦令》的意境:“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盛夏,突围酷暑烦躁的佳处,便是去湖畔享用蝉鸣。黄昏入园,客去湖静,林下独步,阵阵蝉鸣声声入耳,叠加荷塘蛙鼓伴奏,枝头归鸟重唱,顿觉身心疲惫被天籁之音“格式化”,大脑俗念被清洗得纤尘不染,神清气爽中,生发出“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皆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的感喟。“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此地动归念,长年悲倦游。”王籍佳句之况味,此刻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如若遇上多雾少氧的凌晨,你不妨伫立湖上木桥,兴许能邂逅鱼群浮头从桥下游过。若结天缘,还可以看到三两条大鱼经过桥洞。这时候最有福的事,是闭目倾听,你一定能从鱼儿翕张的嘴巴里,听到鱼的心事,鱼的情绪,鱼的诉求。然后,你也会变成一条鱼,加入鱼群的翔集。你还可以选择夕阳西下时分,坐到乾隆皇帝钓鱼的吹台上发呆,看大鱼跃出水面,听鱼尾掀起水花的声响。然后,听湖中夕光被揉粹的分贝,任由一圈圈红色涟漪,扩散出“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感伤。最难忘,在湖北岸一汪池塘里,我历时两月,饱览了儿时见过的黑鱼护仔奇观。从仔鱼侧卧水面轻轻浮动,到发育成幼鱼垂直游动,一对亲鱼不离不弃,在仔鱼下方游弋护佑。循着鱼群翻滚穿梭水草的水花声,我听到的是仔鱼们免于恐惧的笑声。
“秋风秋雨愁煞人。”风雨乍起,倘若你登临小金山风亭,抑或到五亭桥上端坐,闭目倾听“哐啷哐啷”“叮当叮当”的风铃声,耳畔便会响起白居易《琵琶行》的佳句:“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更多时候,是闻声生情,吟出郑燮的名句:“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一个人闭目倚听风铃,我听到的是风的呐喊、雨的呼唤。
四季转湖,必经法海寺北门,这里是湖上的蓬莱仙境。驻足于山门外,在那棵上了年纪的老柿树下,或面朝湖心百岁高龄的凫庄,或双目默视200多岁的白塔,闭目聆听寺内传出的诵经佛乐,弥漫开来的“阿弥陀佛”,每一个韵脚都融入跫音,每一个音符都嵌入灵魂,每一节旋律都植入慧根。
在一个用耳朵思考的时代,听湖,可防止听觉失聪;在一个众声喧哗的年头,听湖,能辨识鸟语人话。至少,这是我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