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啸虎 (上海社科院法学研究所副所长)
中国古代的讼师作为一种以牟利为目的的“法律职业”,只有当事人赢得了官司,他们才有利可图。因此,为了赢得官司,不惜颠倒黑白、混淆是非。而要做到这一点,除了对法律的精熟之外,更需要专门的技巧。明清时期的一些所谓的讼师“秘本”,就是专门研究和传授这种技巧的,如《法家新书》《惊天雷》《透胆寒》等等。特别是《透胆寒》一书,通篇都是假设同一案件,站在不同立场,对案情作出完全不同的结论。如“强奸孀妇”案:
站在原告的立场,诉状的情节是这样的:
为破节事:……阿霜不幸亡良,自觉风无声、目无色,狂童独逞淫欲,岂知庭有镜、市有刀。恶淫某某,逾墙夜入阿房,碎裩强行破节。比号遍觉,踢户被逃,奈围门者受伤而退,致逝舟者抱恨而仇,顾墙茨之羞不自掩,而玷玉之罪奚恶。容乞怜未亡人,大振无私法。告。
而站在被告的立场,诉状的情节就变成了是寡妇诬告:
为栽奸事:……淫恶某某,逋身本银若干,嗔取图骗,计栓伊嫂居孀,陡捏身强奸,诳切骗银有券,况拿夜五无中,既号身振,何不闻于四邻?指裩碎赃,那家没有几块?男妇围门于外,仇孀对执于内,虽赵云不能踢户而逃。奸恶图骗之媒,毒孀嫁祸之魁,幸曹券尚有虚情,坐恶恃蜂虿针,宪剿烟花。将诉。
诉状的文字鄙陋粗俗,晦涩难懂,但意思却是很明白,对同一案件可以从不同的立场任意颠倒黑白,玩弄法律于股掌之上,为的就是能够打赢官司。同《透胆寒》这类讼师“秘本”相比,清代著名恶讼师谢方樽可要“高明”得多。他有一本《横扫千军集》,也是就同一案件,从原告和被告的不同立场,任意颠倒黑白。如其中“人命类·告谋财害命”案:
告:为见财起意、谋杀父命、求雪沉冤事:窃民之父守法,贸易他乡,历有年所。……前日有信来家,先把归期预告,且道经营得手,赢余已有千金,将携之来家,以置买田宅。民一家大小,欢心忭舞,莫可名言。乃金钱遍卜,已逾归期,鹊噪频占,杳无音问。正是心中惶惑,忽闻邻里喧传,白马桥边,青风岭下,有死尸一具,尚未识姓名。民人闻言,忽尔心动,即趋至彼间,审死者面貌,确为民人之父,不禁泪血交流。探其腰缠,空无所有。谋财害命,不问可知。民此时痛父情殷,报仇心切,即其左近,严密侦查。乃于其旁,得其佐证。民父之雨伞一柄,在乡人钱四之家。伞之柄端,刻有名号。乃唤当地保正,问此伞何来。钱四言语支吾,坚谓小儿所拾。真赃已露,尚敢饰词。且闻当地人言,钱四原非善类,曩年因犯窃案曾经受过官刑。此案真凶,愈无疑窦。伏望严刑讯鞫,慰冤鬼于重泉,追出赃银,给本人之妻子。感恩再造,载德二天。
诉:为冤沈海底、泣求超豁事:窃民人家本赤贫,负贩度日。前因误比匪人,以致触犯刑网。蒙恩开释,革面洗心,从此安分营生,不敢稍存妄念。乃于某日,民之子小宝,出外嬉游。六岁小儿,有何知识,拾得雨伞一柄,欣然携之归家。民一时糊涂,未究所来。伞柄字迹,亦未目睹。本来事出无心,并非贪图小利。突于前日午后,邻村冯大,偕同保正前来,诘问此伞来由,谓为谋财害命。民骤闻此语,顿失三魂。苦口分说,谓小儿所拾,冯大坚不肯听,必欲抵偿父命。民蝼蚁微生,死无足惜,惟念一伞之微,酿成天大之祸,民人显遭大戮,凶手法外逍遥。度理揆情,难安缄默。夫此案之要证,为腰橐之千金。民人久病在床,半年未出门户,邻人咸晓,安可伪言。一身病废,杀人越货,势所不能;四壁家徒,坎地埋金,迹亦难灭。伏望俯加矜察,一赐侦查。行凶自有其人,岂容滥及无辜;得全犬马之生,实感覆载之德。
一件凶杀案,围绕一把雨伞,从原告和被告的不同立场,作出不同的诉求和辩解,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讼师颠倒黑白的伎俩,可谓是令人触目惊心。谢方樽将传授这种伎俩的书称之为《横扫千军集》,也算是实至名归了。需要指出的是,讼师秘本所传授的这种颠倒黑白的伎俩,并不是纸上谈兵、凭空捏造的,而是根据他们的“实战经验”所总结出来的。以上述《横扫千军集》中的事例为例,当年谢方樽就帮助打赢过类似的官司。
据《讼师恶禀大全》记载:恶棍仲某同摆渡的船夫俞根生素有积怨,一直找机会陷害他。正巧有一天仲某的父亲醉酒夜归,失足落河而死。因水流湍急,尸体被冲走,下落不明。仲某便请来谢方樽商量,定下毒计,将一柄刻有仲某父亲名字的雨伞故意遗落在俞根生的船上。俞根生贪小将雨伞带回了家,仲某便向衙门控告俞根生杀父,并递上了谢方樽撰写的诉状。县令对俞根生严刑讯问。俞根生被关了几个月,最后死于狱中,可他到死都没明白自己是为何而死的。
谢方樽的诉状不长,就短短几行:
为谋杀父命事:地虎俞根生,素不守分,毒害乡民。本月某日,痛父醉酒日暮,经过黄家渡,恶见醉人肩重,囊内有金,撑至深水,推落淹死。骸骨无迹,惟获雨伞一把作证。切思父命遭害,事变关天,乞台正法亲剿,追赃填命。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