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十岁之前,一直生活在安徽北部的乡村,那里有大片的柏树林,夏天的时候,很多萤火虫在树丛里飞来飞去。柏树林里的萤火虫,如微微跳跃的磷火,落在草丛中。我此生对光的最初理解和记忆,都来自于这些萤火虫。
夏天的黄昏,祖母经常会牵着我的小手,提着装满水的玻璃瓶,到村子西边的柏树林捉萤火虫。我拿着祖母捡来的小树枝,插在地上,有萤火虫从林间飞来,停在上面,伸手就可以捉住它们。
那时,祖母总是穿着一件深灰色的斜襟衣衫,坐在梧桐树下,一边给我讲故事,一边用手拂去蚊虫。院子里的梧桐和柏树、石榴发出酸甜的气味,风穿过芦苇和竹林,越过河流,吹在祖母的眼睛上,我看到萤火中她的眼睛闪亮。
睡觉的时候,祖母会把瓶子里的萤火虫放在枕边。萤火温润如玉,轻轻展开翅膀,照亮她的眼睛,黑暗从耳边退去,萤火的光线,宛如细腻的黄金,在风中缓缓流动。这些光,常让我联想到厨房里陶罐上的光泽,它轻盈而古老,仿佛故事里的神仙一般,有千岁的年纪。
每次我在夜里醒来,看到玻璃瓶里的萤火虫发出微光,心里就不会再害怕。半睡半醒之时,萤火在院子里的微风中缓缓流动,微尘从光明之中升起,洒在蒲草做的凉席上,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流向时间深处。
当我长大以后,能独自去捉萤火虫了,祖母已经离世了。十多年来,我每次回到乡村,在夜风中,站在柏树下,那些萤火依然明亮,漫延到草丛、竹林深处。伸出手掌,萤火照亮我的掌纹,仿佛祖母牵着我的手时留下的那些温度依旧在。
后来,每次到新的城市旅行,我都会到郊外的草地、摩天大楼中央的公园里散步,希望能够遇到那些已难以寻觅的萤火虫。前些年我在上海读书,常常去外滩美术馆看展览,有时刚看完各种昆虫图片,出了美术馆就想起了那些光,它们在哪里呢?从徐家汇一路到宝山,地铁进站的瞬间,隧道里闪耀的灯,一连串的光晕,我常误以为是萤火。我总觉得,这些光都是来自于同一个村庄、同样的夜晚,有一种不变的温度。
萤火虫有很多古老的名字,熠燿、夜照、流萤,每一个名字似乎都带有温度。我真的不知道,这萤火有多久的历史。这些名字和珠玉般的光线,就像是祖母讲过的传奇故事,构成了我人生最初的启蒙。
多年来,我的心一直跟随着祖母送给我的萤火虫。那些微光,无论时间过去多久,都是无法吹散的。这些年我辗转过多个城市,每遇到难处,萤火的光明都会给我安慰。这些光,是祖母离开这个世界后,留给我的最后的祝福。
满天萤火,随风而来,苍苍白发,宛如明月。由于有了萤火的庇护,这些年我的内心从不会因愤怒而悲伤,也不会因焦虑而迷失。在我最挣扎的时候,萤火如明月当空,聚成光的波浪,潮水一样涌向我的眼睛,为我祛除一切黑暗和苦楚,呈现古老的光芒。
心有萤火,就有无限光明。(周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