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的瞬间,有一种回家的恍惚。
大巴上,从北京来的我忍不住向同行滔滔介绍起沿途矜贵的大王椰,秀美的夹竹桃,燃烧的火凤凰,还有传说中种种好喝的广东汤。
口若悬河一番,突然脸红,不是来采风的么,怎么把自己打扮成主人?分明只来过深圳三回,上一次来,还是遥远的十六年前。可这片土地连同空气,于我都那么熟悉近切。
细想,可能前两次来印象过于深刻。还有那么多和我有关联的人,也都愉快地生活在这里,心理上不自觉地以为跟她很亲,很近。
1.梦游
“你来,坐最晚的班车,我们都会接你。”电话里,同学胡热情地通知我。“什么主题?”“先不告诉。会有惊喜。”好奇心使然,真的坐了当天最后一班车去。
三位在深圳的同学,外加另一位刚刚从桂林飞来,五个人,聚在一家小旅馆,开始谋划办一份“中国最好的杂志”。脑洞大开,摩拳擦掌,唾沫横飞。策划、编务、广告、发行,文案改了一遍又一遍。天,微亮。抬头,看见同学泛着油光的脸,突然记起第二天上班,匆匆作别,搭了最早的班车,像梦游一样返回工作的城市。
这是第一次来深圳,2000年9月一个极普通的周四早上,刚刚工作一年。夜色里来,晨光中走,来不及领略这座暗恋许久的城市。后来每每翻起一本杂志,就条件反射地想到深圳,想起那个无知无畏、豪情满怀做黄粱梦的夜晚。
2.劝返
两年后再来,陪一位长辈,看他最要好的大学同学。
长辈同学在老家“贵”为副县长,却铁了心停薪留职,到深圳“欠发达地区”龙岗,屈尊做了名主任科员。妻子也丢掉老家“最体面的工作”——一所“花钱都进不了”的省重点高中实验班的班主任,应聘到龙岗一所普通小学做英语老师。
长辈想不明白,骂这两口子自毁前程,疯了。骂归骂,终究还是放心不下,特意来深圳劝返。
“你会后悔的。”“怎么会?”“南京大学正儿八经的硕士,三十出头,副县长,大把前途,来深圳关外做个主任科员,有意思吗?”“不要以50岁农民的思维来判断。十年后,再看我的选择吧。”副县长同学一副预言师的坚定表情。
不死心。长辈苦口婆心,从历史惯例到现实规则,论证副县长同学犯了方向性错误。
饭桌上的菜凉了,热,再凉,再热。烟头,把烟灰缸占满,又把空菜盘占满。面红耳赤,金刚怒目。一场方向之争,在服务员警告式的催促下不了了之。长辈没能说服副县长同学,垂头丧气,悻悻而归。
那顿饭,是我二十多年里吃得最久也是最不尽兴的一次。
3.眼界
十六年后,第三次来,以文化记者的身份。
坐在一位年轻土著的公务车里,和他寒暄。
“忙不忙?”“还好。没有特殊情况,基本准点下班。”“不会吧?深圳的公务员不忙?”“我是雇员。深圳的公务车管理严格,有时大家宁愿私车公用,也不‘麻烦’我。”年轻土著有深圳人特有的淡定从容,待人既不特别冷淡,也不特别热情,分寸,刚刚好。
他是“深二代”,五岁随父母从梅州来。于他而言,深圳是老家,是故乡。他喜欢这座城市,如他一样年轻,务实,高效,“让每个人都能找到尊严”。
“我认识的朋友,没一个说后悔来深圳。”他以这座城市为傲。此言不假。
采风头天晚上,在深圳建筑工地开挖掘机的亲戚来看我,同样说爱上这座“找到尊严”的城市。
十年,亲戚从老家一个身无所长的农民,来深圳后成长为挖掘机高手。上进,带来的不只是存款的大幅增长,更有观念的质变。
他说自己“吃了没文化的亏”,不会让后代吃同样的亏。再干几年,争取在深圳供套小房,让儿子大学毕业后来这里落脚,让孙子在深圳土生土长,“像现在的深圳小孩一样,学钢琴,学画画,参加演出,出国留学”。
心头一热,被他农民工的身份、投资家的眼界惊到,同时感佩于深圳这座“梦想之城”带给每一个个体的巨大精神成长。
4.底色
社会转型的最终目标是文化转型。40年,深圳以她不拘一格的开放,像太阳一样吸引如潮的年轻人前来寻梦。逐梦途中,大家又不自觉地几乎以集体的方式,将最初追逐财富的目标,慢慢修正为精神文化上的追求,并沉淀出进取、透明、包容的集体人格,进而让毫无传统束缚的深圳,释放出巨大的文化魔力。
这魔力,闪耀着自由、奔放、纯真的光芒。
“你觉得深圳有文化吗?”车上,我问年轻土著,又像自问。“怎么没有?出土一个两千年的文物,掰着手指列出一长串名人,才算有文化?那是历史,不是文化。”“深圳的文化在哪里?”“在每个人的脸上、身上和脑袋里。”他说,深圳没有悠久的历史,但有放眼全球的格局,只争朝夕的精神。从表象看,深圳以“科技之城”闻名,但深圳人自己明了,“科技之城”的底色是“阅读之城”“文化之城”。
深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