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粹的时光——孔尚任与北湖名隐吴园次
2018-07-13 10:22:00  来源:扬州绿杨  作者:扬州绿杨

夜,卧在暖秋的细风中。站在天顶,看着湖里的另一个自己,月亮和星星,安静地守着一个宅和两个人。

“先生,咱俩,现在睡在湖上,还是睡在岸上?”孔尚任醒了。他俩,孔尚任和吴园次,喝了一天一夜,一直喝,就他俩,在岸桴。岸桴,是悬于黄子湖边的一艘会游走的宅。

特立独行的宅,一半在岸边,一半在湖里。古稀已逾的吴园次,以未泯的童心精心创建了这座天下无双的居所,又给它取了一个独一无二的雅名,叫岸桴。岸桴,系牢了,是坚固的别舍;卸了绳索,便是一条游舫。北湖名隐徐石麒、孙柳庭、范石湖、王方岐,这一群天下闻名的北湖隐士,雅兴爆棚时,会一起涌进岸桴,脱了绳索,把这所宅放逐到湖心,钓上鱼来,现烤现煮,湖鲜下酒,纵情唱和。王方岐形容为:“花晨月夜……凫鸭凌乱,……高人朗士……一咏一歌,皆足千古。”

最兴奋的,还是车马声近,孔尚任到。康熙二十四年(1685)秋,孔尚任因赴治河之任由京都来扬。治河,也就是赴淮扬沿线考察,然后开会、开会、开会,赴宴、赴宴、赴宴,搞得正值壮年,满怀抱负的孔氏第六十四代孙一点脾气都没有了。生性好热闹、好交友、好诗酒的孔尚书,开始热心于名流雅集。我们查一查史料,就会发现,在短短的三年多时间里,他在扬州、泰州、兴化组织或者参与的诗酒聚会,有规模的、有名目的、有诗册留存的,达十多场。零碎的,没法统计,就连后来的阮元都在他的《广陵诗事》里说:“曲阜孔东塘尚任官扬州时,屡为文酒之会。”慢慢的,慢慢的,他开始频繁地拜会年长三十岁的吴园次了。男人们的真缘份,当然也会有男人与女人的真缘份,到达了心心相通的地步,年龄,便不是问题。孔尚任初来扬州时,还不到四十岁,吴园次即达七十。吴园次的品质、风骨、性情、捷才、酒量、精力、志趣、学识、诗赋,无一不令孔尚任折服。孔尚任,只要一有空闲,即使远在兴化、泰州,也会快舟疾马回头,去扬州的衙门里,要一挂简便的车马,搬上满满的两坛酒,飞奔北湖。听到车马声动,初期,一只眼全废,一只眼尚能见光的吴园次会站在旷野里,扶住一颗树,大喊:“小子,我在这里!”如今,三年多过去了,两只眼全废的吴园次,听到车马声动,仍然会扶住那棵已经长得很高很高的树,耳朵向着客来的方向,侧着脸,大喊:“小子,我在这里!”江阴沙张白在《吴园次传》里说:“公魁梧雄硕……。”魁梧雄硕,吴园次至老依然保持着挺拔的腰板,拒绝孔尚任的搀扶,张罗着下酒的时鲜菜。“先生,好酒来了!”“够喝吗?小子。”“能灌倒你十回八回!”“你能不能不吹牛!”壮年孔尚任与老人吴园次三年多时间里来来复往往的密集斗酒,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了。一回又一回,一个昼与一个夜,昼夜复昼夜,总是分不出胜负输赢。一群人喝酒,到最后,喝的是寂寞;两个情趣相投的人豪饮,饮到最后,是快意,甚至,连醉都很难。

一天一夜,这一回,他俩,喝了一天一夜,都没醉,是喝累了,累得双双躺下了。

你,可能有一堆朋友,你可能有几堆朋友,只是,在你孤独到难捱的那个时分,你却很难找到一个招之即来,痛消千古愁的知己。像孔和吴这样。

天与地,文雅地醒了。在无人的旷野,这一份醒,无声,但鲜活,你会发觉,天地,是有生命的,你一伸手,便会触摸到那种妙不可言。

“先生,先生,你看,你看,这黄子湖里,居然装着一个月亮,一个太阳。太神奇了,这个湖,竟盛得下夜与昼!”

“还有吗?”

“还有鱼,各种鱼,游在日月之上,游在日月之下。世上居然有这么蓝的湖,纯粹的蓝。”

“有荇菜吗?”

“有有有,一片一片的,优雅地轻舞,在风里,在湖面,像少女的腰影。”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吴园次在唱咏,是原汁原味朴素无华的古韵。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孔尚任轻声地和着。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西周的荇菜,越了千年,又越了千年,依然是与爱情、生活、文学贴得最紧的水草。能流传千古的文字,都是作者内心情感的自然流淌。你想多了,自以为美,其实,那文章,已经混浊了。天下人听得懂、记得住、想得起、传得开的诗词歌赋,才是最好的。”

天,醒来许久了;人,醒来许久了。湖里的那枚薄薄的银灰色月亮,走了。太阳,正一寸一寸地往湖心走动,孔尚任,感受到了阳光尽情地抱着他的温暖。还有一层温暖,是先生给的,涌动在心里。每回每回,先生对他的教诲,都是不经意间轻松的点拨,是特别容易消化吸纳的精神营养。而今天,现在,他不能再等了,他要向先生求教写戏的学问。

“先生,跟我说说你的《秋风啸》《绣平原》吧,我想写一部戏,写一部好戏,像先生的戏那样,天下争相阅,妇孺皆能诵。”

著名北湖隐士王方岐在《吴园次后传》里说:先生“又谱《秋风啸》《绣平原》院本,皆有其深精蓄积于内,奇遇薄于外……”。沙张白在《吴园次传》里说得比较明白:公“所作传奇乐府流传代间,梨园子弟能演吴太守一剧者,即声誉出伦辈上”。

“那都是旧事了,不说了。我喜欢你的《听雨集》……”

“先生,提起笨作《听雨集》,学生又要敬先生酒了。”

“还喝?”

“还喝。”

“喝。”

孔尚任在他的《孔尚任诗文集》卷七《丙寅丁卯存稿》《答吴园次先生》中对吴园次为他的诗集慨然作序,大为感激:“《听雨》小集,何足传播,大序一弁其端,遂觉雅比兰亭,豪追金谷。同人咸为予贺。以为序传而主人必传,宁知古之序传、客传,而主人不传者,何可胜数。仆敢不自勉自爱,以为籍传之地哉。”

文人与文人之间,未必都是相倾。尤其是晚辈对前辈的激赏之辞,懂得心存感激,才是做人的正道。

后来,吴园次又为孔尚任的宫词百篇作序。孔尚任远在云南昭阳,来信中赞道:“仆尤爱‘十五国风诗得半,八千客路酒常兼’之句。”这篇序,在收入《四库全书》的吴园次《林蕙堂全集》中可以找到。宫词百首,孔尚任出书时的定名应为《续古宫词》。词,应该是陆续写成的,相信其中的许多许多篇,在整理成集前,吴园次都读过。譬如“一夜不眠知尔恨,拔钗打碎小金笼”,譬如“黄昏团扇影相亲,别院秋千笑语频”,譬如“晓莺啼到无声处,竹临鸾敛黛眉”,譬如“羊车欲到天阶响,齐卷帘衣献乳茶”,等等。你去看吴园次那些一夜凭风传天下,妇孺骚客皆能吟的警妙戏文,可见两人的行文风格,皆有追古而弥新之神韵。当然,孔尚任还有一部《淮海集》,不在此提及。总之,春过夏来,秋去冬往,孔尚任没有停止过为写一部大戏练笔。他与前辈名家吴园次这样掏心掏肺,彻夜连着彻夜的豪饮神聊,其中的一些整夜,一定是在谈戏。在人的一生中,贵人指点,往往可遇而不可求,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绝非夸张之辞。孔尚任是幸运的。

“先生,酒来了。”

“大碗,满上。”

“好,满上。先生,尚任这样迁就先生狂饮,不知道对,还是不对。”

“人,活着,如果只是为了活着,与草木鸟虫何异?来来来,小子,大碗,满上,走一个!”

“先生,尚任终于明白您为什么在湖州任上罢而勇退了。”

“你小子,又谈旧事了!”吴园次的旧事,都是天下传奇。

还是花一些笔墨说说吴园次的生平经历吧。

孔尚任当然比我们知道得更多更具体更详细。

包括吴园次稍带神秘色彩的童年。

包括吴园次慕煞男人的爱恋过往。

 

 

吴园次,即吴绮,晚年自号听翁。王方岐说他六岁能诗,并且抄录了这首天才儿童的诗。诗名叫《山中吟》,曰:“山溪清浅山花红,抗首高歌和晓风;世事回头君莫看,不如沉醉此山中。”细读,你会觉得这是一首六岁小孩写的诗么?六岁,懂得什么叫世事?醉,还不是一般的醉,还要沉醉。六岁诗,你信么?有一个人不信。他叫沙张白,江阴人,吴园次罢官后游历天下山水,中途息脚江阴,一时江阴名流云集而来,众文人,均以一睹吴园次之风采为幸。这中间,就有沙张白。当年,沙张白,只是一位晚辈,藏在众名流的后面不敢声张。吴园次却特别地把他请到前面,盛赞他的才华与文章。年轻的小沙从此声名鹊起。沙张白是一位懂得感恩的人,他后来与吴园次的交往,应该很密切。当他的崇敬之情积蓄到难以抑制时,便情不自禁地写下了《吴园次传》。他的这篇传,显然早于王方岐的后传。沙张白在传记里说,吴园次不是六岁能诗,而是五岁。五岁,是不是很神奇?沙张白还说了,吴园次的母亲“感异梦而生公”,是不是更神奇?异梦,是梦见了黄龙还是白马?略了。少年时,吴园次曾游浙江桐乡市古镇崇福,雨林中见了奇仙,曰玄龙黄先生。“先生长爪通眉,有同昌谷。”(见《林蕙堂全集》卷三《黄玄龙先生诗序》)“长爪通眉”,说的便是唐代诗人昌谷(李贺),李商隐《李贺小传》中有:“长吉细瘦,通眉,长指爪。”这是吴园次的幻觉还是事实?略了。沙张白,属实是吴园次的铁杆粉丝,他这样慷慨地夸赞吴园次:“公为人魁梧雄硕,博洽淹贯,为东南儒宗。”北湖居然出了一位“东南儒宗”,谁的定论?略了。古今中外,粉丝的性情大致都是这样:绝不去考究偶像传奇过往的虚实,能使自己心生迷醉即可。后来,吴园次还留下了许多迷人的凄美传说。譬如马少君,一位彩色丝带般飘过吴园次人生的少女。同时代词评家丁炜曾在《紫云词》中写到过园次与少君,同时代词人尤侗曾在《百末词》中提到过园次与少君,吴园次自己也确认过少君“才当弱岁,言归于我”,吴园次称其为姬,尤侗亦称其为姬,这里,似乎并非妾的意思,因为沙张白与王方岐的吴园次传中均未提及她。那么,少君是当时初长成的歌舞名姬么?同时代的著名学者徐釚曾认为“园次之于马少君,似东坡之有朝云也”。这个评语实在耐人寻味。东坡与朝云,留下了许多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园次与少君,犹如一阵艳风拂过,由于少君的早亡,园次的这一段情爱过往,流星一般迅疾地划过,并没有来得及留下太多的故事。其实,我们多么想看到年近五十岁的吴园次与花蕊初绽的十三四岁才貌双绝的少君之间浪漫不羁的爱恋故事。如果吴园次与少君之恋,相似东坡与朝云,那应该只相似于他们的初遇与初恋。朝云的美,东坡在《西江月·咏梅》里形容为“玉骨”“冰姿”,“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东坡的学生秦少游初见朝云,大惊其“美如春园,目似晨曦”。朝云,当年初识东坡时仅十二岁,十二岁的朝云,究竟是多么的美,惹得两位大词人词已见穷。少君究竟有多美?孔尚任想必追问过吴园次。在酒至最酣时,在二人斗饮间,孔尚任一定以不可遏止的好奇心反反复复探问过吴园次:那位少君,长的怎样?什么都可以说的狂放不羁的吴园次,提及少君,就会急停,裹住满嘴的话,噎下去,木木地面朝黄子湖面,心念着比黄子湖更远的前方,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前方,有少君幻影的前方。人生的隐私,有些可以与人分享,绝对的大多数可以与挚友分享,但,一定有不可分享的。妙龄的少君,心地比黄子湖水还要清澈的少君,她早亡的意外,意外的早亡,在吴园次内心最柔软的部位,烙下了终身不可治愈的伤与痛。在吴园次目盲之后,他为自己写了一个约千字的小传,叫《听翁自传》。听翁,是他失明后给自己取的号,在这个自传里,他也没有提到少君。少君,早已长在他心上,他会带着少君去另一个世界,但不会与世人道一字,道一句。吴园次另一个凄美的情感故事,徐釚在《词苑丛谈》中披露过。说,西湖有位女子,叫沈方珠,字浦来,善诗能文,二八年华,貌美如花,却性格内向,忧郁寡欢,与书生父亲相依为命。吴园次,当年已经是湖州太守,因为喜欢方珠父亲的诗文,所以时有交往。然而,厄运突然降临,方珠的父亲急疾去世了。一个穷书生,家境贫寒,啥都没有留下,穷得方珠居然拿不出钱来安葬亡父。吴园次慷慨解囊,把这位可怜的诗友的葬礼安排得体面而有规格。木讷的方珠,彻底被征服了,彻底被英俊重情、才华横溢的吴太守征服了。两人之间有过情爱的表达吗?一定是有的,徐釚说,沈方珠“愿以身归之”,那么,两人之间一定有过相关的面谈,性喜安静的沈方珠提出的唯一条件,就是避其家室而居,这却是吴园次所不能接受的。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但沈方珠思念吴园次的心情越来越浓烈,在忍而不能再忍的苦苦痴恋下,她给吴园次写了一封信,这封信里,有一首诗,其中一句,徐釚抄录了,即:“若肯怜才,携取梅花岭外栽。”美好的事情是否有美好的结果,往往取决于正确的时间。沈姑娘痴恋吴园次的时间并不讨巧。在湖州任上,吴园次完成了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挤出来的闲暇,他还要兴会天下文友,这些,王方岐的《吴园次后传》里有,我们在下面会说到,这里只是想说,可怜的沈姑娘,她当然不清楚吴太守有多忙,她认定吴园次的不回信,是一种无言的拒绝。徐釚说:沈方珠“后以事不果,遂抱恨而卒”。她是因为相思成疾而病故,还是怨恨情断而自寻短见?徐釚没有交代,吴园次的文集中亦未见交代。这里,略了。吴园次曾以工于词而闻名一时。其中有一首《醉花间·春闺》是这样的:“思时候,忆时候,时与春相凑。把酒嘱东风,种出双红豆。鸦啼门外柳,逐渐叫人瘦,花影暗窗纱,最怕黄昏又。”《清史列传》中记载吴园次时有这样一段话:吴园次词最有名,儿童、妇女皆能习之。以有“把酒祝东风,种出双红豆”之句,号曰“红豆词人”。晚清著名词论家陈廷焯曾经在他的《白雨斋词话》里批评吴园次的“红豆词”流于意浅,但,如果你联系到吴园次情感生活中令其深憾的一段又一段过往,再细细地推敲一下“双”和“又”这两个字,也许就不觉得意浅了。词,自有它的情境、语境,只有深入地了解了词人,才能真正读懂他的词。

孔尚任一定是懂得吴园次“双红豆”的深义的。孔尚任一定更加熟谙吴园次的传奇乐府《秋风啸》《绣平原》。吴园次写戏,不愁没有人演,而是愁究竟给谁首演。吴园次的剧本为什么会有如此之大的魅力呢?孔尚任一定是一遍一遍地读过这两部大戏的。这样的戏,有最好的故事带你进入,有最好的情节让你沉入其中,有最好的台词让你心生喜与悲,谁能不喜欢?其实,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就是戏的全部意义了,你还想干嘛?你想在一部戏里把仁义礼智信统统塞进去吗?如果那样,谁看谁都会腻歪的。戏,玩儿出人味儿来就到顶了。吴园次的戏,显然是顶级的戏,因为只有顶级的戏,才会有人抢着演,抢着看。

吴园次写戏,其实,也就是打了两回酱油,丝毫没有职业化的功利心。酒至极酣,情至极浓,灵感来袭,激情奔涌,笔有神助,妙词无穷。“先生,读你的戏文,尚任进得去,也出得来。是我所思,却非我所能,尚任想写一部戏,一直在想,一直在想……。”

“那就放下。”

“可是……。”

“你不要去找它,让它来找你,你不要急,让它急。五年,十年,你要等得起。急功近利者,非俗即庸。”

恰恰是在十年之后,孔尚任才完成了他的经世杰作《桃花扇》,这是他文学的巅峰期,也是他仕途的终结期。

“谢谢先生的点拨。”

“小子,谢得实在一点,敬我酒!”

“尚任敬先生一杯。先生的睿智与潇洒,尚任今生莫及!”

“哈哈哈哈,等你小子穷得像先生这样干干净净,你才能真潇洒!”

当过三年太守的吴园次,不是不能富,而是不可富。

 

 

吴园次知湖州时的收入,大致朝三个方向散尽。第一是接济穷乡亲、穷书生、穷朋友。王晫的《今世说》里讲述了一个有关吴园次的故事,大致的意思是,一位叫赵洞门的人,他位居御史大夫要职时,吴园次供职于朝廷。当是时,赵府可谓车水马龙,大批大批的官员须排着队上门求见。唯有吴园次,不卑不亢,坦然处之。后来赵洞天被免职了,吴园次反而对他安慰照拂有加。很奇怪的是,不久,赵洞天又官复原职了,那些在他免职时远去的人复又蜂涌而至,奉承有加,唯有吴园次,除公事外,不与他多言一句。王方岐在后传中告诉我们,在京都,吴园次当过秘书院中书舍人,后迁兵部主事,又迁至武选司员外郎,再迁工部屯田司郎中。其间,居然没有一个位高权重的靠山。有一次,赵洞天指着刚刚走过的吴园次对儿子赵友沂说:“他日吾百年后,终当赖此人力。”不久,儿子友沂早逝,赵洞天悲痛地死于客舍。赵,是一位清官,没有为后人留下微薄财富,吴园次果然承担起照料赵洞天两个孙子生活的义务,尤为感人的是,吴园次还将女儿嫁给了赵洞天最小的孙子,把他当儿子一般抚育培养。这个故事,取名《知人》,屡见于初中生文言文阅读训练教材。这是一个经典的故事,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这个故事,完全符合吴园次的为人品性。在湖州任官期间,他掏出自己的俸禄为诗人孙太初重修墓地,并建“太白亭”以彰其名。明末遗臣的墓二十多年荒废无人问津,吴园次出资为其建墓园,广植树林以表敬祭。吴园次究竟为多少寒士倾囊相助过?无法统计,略了。清朝知府配备的各类官员,均有知府出资聘用。凡有后台的官家平庸子弟或富人纨绔后代,吴园次一律拒用,朝廷重臣打招呼也没用,而穷苦人家的有为书生,吴园次来者不拒。王方岐在《吴园次后传》里说是“试士暮受卷而朝榜发……寒畯必登”。吴园次掏了多少腰包扶持了多少贫寒后生?无法统计,略了。凡交往过或者写过吴园次的人,都有一句共同的评价:“以朋友为性命。”吴园次任湖州最高长官期间,天下名士,八方文友,常常成群而至,结伴而来,衣食住行,吃喝玩乐,均有吴园次一人承担。朋友来了,吴园次没有一次不让大家尽心狂欢的。王方岐是这样说的,天南地北的文友组队来到湖州,吴太守必盛宴相待,届时,“皆屏去驺从,解衣磐礴,谑浪歌呼,声迸林薮。观者目为神仙中人,不复知为郡守也。”知湖州三年,吴园次究竟为朋友耗费了多少私囊,没有统计,略了。

孔尚任由衷敬佩的,便是这样一位不把官当官做的吴园次先生。不做作,不掩饰,不猥琐,不攀附,以倾情坦露的心迹对待红颜、对待朋友的吴园次。

当然,吴园次还有把官当官做的一面。他是一位好官。好官怎么评定?好官,首先得有胆量、有气魄、有能力惩恶扬善,保一方百姓太平安居。然后,他还必须有足够的智慧、才干、拼劲、爱心,千方百计让穷苦黎民丰衣足食,享乐幸福。在吴园次出知湖州府之前,由于多任郡守贪婪无能,招致当地黑恶势力横行霸道,胡作非为,一州百姓度日如年,苦不堪言。吴太守上任伊始,采取的是铁腕手段与利剑行动。所谓擒贼先擒王,吴园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捕捉了十余名罪大恶极者。王方岐说得很简单:“获钱玉涵、唐文等十余人,杖杀之。”黑恶势力头目唐文手下,“以三千金啖先生求免,挥去弗顾也。”接下来,又是一场硬仗,有个叫沈柬之的恶霸头目,生性残虐,历任郡守,无人敢碰他,百姓深受其害。吴园次派精锐捕手擒之,当街立斩。王方岐是这样写的:“郡人观者数万,顶香焚于湖涘,积灰盈尺。”还有更难对付的,是当地驻军中的营卒,他们鱼肉一方百姓,民众敢怨而不敢言。军人呐,以往的郡守胆小怕事,不敢整治,吴园次是在京城见过大世面,并且在兵部任过职的人,并不惧穿军装的恶徒。王方岐说,吴园次“惩其魁,众皆遁去”。大帅闻之,戒其众曰:“吴守非易与者,汝曹勿入其境也!”天下就是这样,首先是要太平。太平了,百姓安居了,就能乐业,乐业的果实,没人敢抢,没人敢盘剥了,日子就必定会好起来。百姓的好日子,靠的是好官,吴园次就是这样的好官。

孔尚任因为康熙的恩赐而初涉官场,这是他命运的一次突变,在他的不惑之岁,意外地当官了。遇见吴园次之前,他当得徬徨、困惑、纠结、郁闷。孔尚任乐于交友,性格外向,他几乎访遍了扬州、泰州所有的名人,把酒吟诗之余,所有人都告诉他:有一个好官,隐在北湖。初逢时,吴园次还有一只眼睛没有全废,他像瞄准射击那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瞄着孔尚任,瞄了半晌,突然仰头朝天,一阵狂笑,“哈哈哈哈,你小子,居然拎了一坛曲阜的陈酒过来。开酒,开酒,开酒!”“先生,学生……”“少废话,我有大碗,你有佳酿,开酒开酒开酒!”只一瞬间,孔尚任便像着了迷似地爱上了这个大块头的豪放狂达的老人。那是他们两个人第一次通宵达旦的狂饮。“先生,说一说你湖州太守的经历吧。”“走远点,不要扫我兴,喝喝喝。”“先生,所有人都说,你是位好官,你得教教我怎么做官。”“哈哈哈哈,我睡觉了,小子,你,酒带少了。”天亮了,吴园次秒睡了。孔尚任找到了另一位北湖名隐王方岐。王方岐是谁?他是北湖先贤王纳谏的孙子。王纳谏是北湖最早中进士的名仕,终隐于故里。焦循在《北湖小志》里把他放在人物传首位,称:“湖中文学,盛于王诠部纳谏。”王方岐的父亲王螺山是北湖第二代进士,也是清朝初期北湖遗民中杰出的隐士。王方岐的弟弟王方魏,焦循说他“四十年不入郡城,不授徒,不游,不酒食……”,“善书法……。里人重其人,得其所书,至今珍之。”焦循还说:“时祖父(王纳谏)之门生,故人半在仕途,以书招之,坚拒不答,闭门著书。”接下来,我们就要说到王方岐了。王方岐的性格像他的母亲李氏,外向,善言,才华横溢,善交名士。最早,他与李宗孔、汪懋麟、吴园次结“闲闲社”,与吴园次可谓青年挚友,后来,其余三人都入了朝为了官,焦循说他:“承父志,不求仕。”如果王方岐有志科考,中进士应该不是问题。若是这样,王氏三代进士,这在北湖,无疑是一则美谈。当然,王方岐、王方魏在北湖的淡泊隐居,著述留世,是更值得人们称道的美谈。

孔尚任与乐于神聊的王方岐有过彻夜的关于吴园次的慢饮长谈么?一定有过。孔尚任,一定一次又一次地被吴太守感动过。

 

但是,然而,这样的好官,百姓拥戴,上级不一定喜欢,或者一定不会被喜欢。吴园次,才杰、性真、心纯、政廉,既不肯送礼,又不肯拍马,该顶则顶,该抗则抗,心有百姓,目无领导,那还能干下去么?那必定是干不下去的。

那一天,世界的颜色是灰色的吗?是的。铅有多沉,天就有多沉。空气,都懒得动弹了,凝固得搅也搅不动。黄氏,吴园次贤淑而多才的夫人,喊了他数声,楞是没有听见。这空气,连近在咫尺的声音都阻隔了。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每年的今天,都是重要的日子。吴园次,是拒绝在这一天宴请客人的,但客人,总是挡也挡不住。太阳还没有落下去的时候,朋友们就不请自来了。吴园次每年都说,今天,我不提供菜,也不提供酒,我不欢迎你们今天来。今天,是吴园次的生日,他是特别拒绝过生日的人,但是,没有用。到了太阳还没有落下去的时候,一群一群的故交文友,便用车拉了菜,用坛运了酒,来了。像吴园次这样以朋友为性命的人,朋友,也会以全部的生命热情待他。今天,黄夫人发觉,丈夫的表情有点异常。昨天,吴园次应招去嘉兴见了他的领导,很晚很晚才回来,昨晚,黄夫人没能看见他的表情。吴园次,是把表情写在脸上的人。恨一个人,厌一个人,开心了,郁闷了,全在脸上。今天,丈夫的表情有点异常,黄夫人便不再跟他讲话,只远远地默默地看着他那张脸,那张脸上铅一般深灰的表情。

太阳还没有落下去的时候,一下子来了许多人,许许多多的人。多到什么程度?是些什么人?这里不能略。因为沙张白的《吴园次传》里具体写到了,曰:“值公生辰,倾城内衣褴褛,披袯襫跻公堂而称祝者,凡数万人。”褴褛,好懂,穷人穿的破旧的衣服;袯襫,也好懂,泛指农夫所穿蓑衣;数万民众为他祝寿,这个,也好懂。三年了,他为百姓带来的福祉,是先前从未有过的。数万人,也许每个人只是说了一句祝福的话,也许只是每个人给清天太守鞠了一个躬,够了。在吴园次眼里,这就是一条静静地流淌的河,静静地流淌着的宽阔无垠的爱河。人的一生,都或多或少,或大或小有个理想的追求,让一方百姓过上太平幸福的日子,人的一生,还有比这个更美的追求吗?吴园次,他笑了吗?笑了。然后,他又流泪了。流泪的时候,他把身子背了过去。吴园次担心数万百姓看到他哪怕是一闪而过的愤懑与忧伤。转过身去,然后又转过身来,吴园次看着身边那些普普通通的平民,一个一个,拉起他们的手,叫着他们的名字。近前的这一部分人的家庭,他都走访过;这些人,他都为他们的生计出谋划策过,三年,他们都成了朋友。以朋友为性命,吴园次的朋友,也包括这些质朴的乡民。这是乡民们未曾想到的幸事。世世代代,无论是改了朝,还是换了代,老百姓最怕官的是两件事:无休无止的徭役和无孔不入的苛税。这三年,吴太守执政的三年,他敢顶上级,敢护乡民,一天天的,大家能睡安稳觉了,能吃丰足餐了,谁不感恩这样的父母官。这位父母官,现在,就站在他们的面前,响响亮亮地叫喊着他们的名字,满脸笑容地叫喊着他们的名字,亲切热忱地叫喊着他们的名字,他们,哭了。他们,转过身去,哭了。他们心里明白,今天是太守大人的生日,他们是来祝寿的,祝寿应该开心的笑才对。可是,怎么回事呢,他们居然忍不住哭了,多不适时宜,他们哭过了,又转过身来,笑了。太阳,就停在郡衙远处一颗千年的古槐树枝上,那么轻盈地停在那里,含笑看着这数万黎民,含笑看着黎民们的挚友吴园次。吴园次凝视着那精灵灵的偏西的含笑的太阳,突然想,人生,有什么好失落的,你看这太阳,明知道要沉下去了,还在微笑。为什么?因为它知道,明天,它还会从另一个地方升起来。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

人生,难道不也是同理吗?昨天,他已经得到通知,他被免职了。弹劾他的理由,荒唐到透顶,可笑到透顶。其实,这正是上级留给他的一道缝隙。因为弹劾的理由太微不足道了,太鸡毛蒜皮了,这些事,都可以一一解释清楚。昨天,上级就是让他去解释的。上级是谁?简单说,就是杭嘉湖道的道台。杭嘉湖道,是清朝设置的一个行政机构,康熙时期驻嘉兴府,管辖杭州府、嘉兴府、湖州府。道台召见吴郡守,也许原本并没有罢他的意思,目的是在敲打。清朝有句俗语,叫“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也就是说,你吴园次知湖州府三年了,你即使再不贪再清廉,你腰包里也有十万两白银了,三年了,你对顶头上司一文钱的孝敬银也不给,你,究竟是吝啬,还是眼中无我道台,还是对我心怀仇怨?敲打,一方面要敲出吴园次腰包中的银子,一方面要敲醒吴园次让他懂得如何做官。做官,只唯上或者只唯下都是很危险的。而只唯下,只唯穷苦平民,危险便会来得没有道理可讲。上司召见吴园次,确实向他展示了湖州一帮富贵士族联名上告吴园次蔑视他们的事项。王方岐在后传里是这样说的:“湖之绅士合词控之制府。”上司道台大人给吴园次看这些诬告之文,就是告诉他眼下有多危险。那些弹劾的内容,解释或者不解释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样表示孝敬。表示,是最物质的语言。如果昨天,吴园次丢下两万两或者三万两白花花的银子,那就用不着解释了,笑一笑,转身回头,就可以继续安安稳稳做他的湖州太守。但,吴园次的表示是非物质的,是极不屑的,是大不恭的。简单地说吧,上司火了,恼了,急了,怒了,让他卷铺盖走人了。今天,在太阳还没有落下去的时分,吴园次看着数万为他祝寿的平民百姓,想到即将被免职还乡,他有不舍么?当然不舍。他有后悔么?绝对没有。

更为感人的事情来了。在财务交接时,吴园次还有一笔为民办事拖欠的公款没有补上。没有补上,就会以贪吞公款论处,那可就糟了。没有补上,是因为吴太守是位标准的月光族,这个月拖欠下来,是打算下个月拿到俸金后还上的。可是,现在来不及了,他已经被罢职了,下个月无俸金可领了。当务之急的问题是,吴园次拿不出这笔钱来还款,将面临牢狱之灾。吴园次,知府三年,居然穷得身无分文,王方岐是这样记述这件事的:吴园次慨然罢归时,“余帑有未消……贫民亦持数镮投瓯中,曰:‘无以累我公也!’”镮者,铜钱也。百姓自发地组织了捐献队伍,队伍一定很长很长。那瓯,是铜盆还是铁盆?一把一把的铜板扔进瓯中的当啷当啷的声音,虽然并不铿锵,并不嘹亮,但,悦耳,悦心。当然,最动情的还是那句话:不要连累到我们家敬爱的太守!官与民,从心而真的变成了一家人,穷苦的老百姓牵手连心,帮比自己更穷的太守还钱,这,实在是史上少见。再不贪再不贪,三年了,按常规,他也应该有十万雪花银啊。吴园次,居然身无分文。真的身无分文。当地的富人阶层终于知道了吴园次真的身无分文,摸着良心想想吴太守的好,又摸着脑袋想想假如换个贪婪的酷吏过来会怎样敲诈他们,于是,集体悔之,集体挽留之。王方歧说:“然亦无及矣。”无及,不是没有挽回的余地,沙张白在《吴园次传》里说:“湖之绅泣于礼贤馆,曰:‘安得有礼士大夫如吴公者!’”但是,他们有悔,迟了。吴园次大义凛然地坚拒他们了。真的身无分文,上司道台终于知道了吴园次真的身无分文,定下心来想一想,如果朝廷另派个昏庸无德之徒来知湖州,也是他的麻烦,于是,“颇心悔之(沙张白语)”,亦真诚挽留之。但是,来不及了。来不及,是吴园次归心已决。决心已决,吴园次打算好好打理一下三年太守府宅里的行装,体体面面地从湖州城的大道上昂首归去。王方岐在《吴园次后传》里是这样写的:“先生既解组,贫不能治装。”解组,好懂。组,旧时官印上系结的丝绳;解组,即卸任。不能治装,不好懂。无行装可整理?当了三年这么大的官,竟然连一件值得带走的物件都没有?吴园次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了。夫人黄淑人看着丈夫盯着空空四壁一副傻傻的样子,笑了。黄淑人与吴园次此时此刻的一番对话,精彩极了,王方岐如实地作了记述:“黄淑人曰:‘君以措人,家徒壁立,受知天子宰相,出典大郡,回视牛衣对泣时为何如?愿亦足矣,以清白贻子孙,何必捆载而归,而敛百姓之怨乎?’先生冁然笑曰:‘吾相知满天下,门内知己,非卿而谁?’遂拂衣而去。”措人,贫寒书生。贫寒书生掌权为官,绝不可敛百姓之才而抛弃书生本色。将清白之美名留传给子孙,身外之物,又算得了什么。其实,没有贤妻的点醒,吴园次也不会介意财物。有了“门内知己”贤妻的这一番至理之语,吴园次两袖清风上路,当然会更加的潇洒轻松。

潇洒轻松地走在湖州城的街上,吴园次见到了一番感人肺腑的场景。沙张白说:“湖之男妇老幼泣于涂巷,曰:‘安得有除邪暴、惠善良如吴公者?’”这一支哭别的队伍有多长?略了。因为紧跟着,吴园次又见到了另一番感人肺腑的场景。沙张白说,因为老百姓感念吴太守的恩德,在岘山之畔修建了一座滴翠轩,“轩即湖人士为公所建生祠也。”这一座突击修建的生祠,有情深意切的碑文,有吴园次栩栩如生的画像,还应该有一炷一炷的巨香,还应该有一块湖州百姓为他特制的“三风太守”的匾额高悬于轩内。三风者,多风力、尚风节、好风雅。沙张白说:直到他为吴园次作传记时,湖州百姓仍然以“三风太守”之美誉赞颂吴园次。

什么叫好官?他首先应该是一位精神上接地气的、看得起贫苦老百姓的、交友襟怀坦荡、干事敢作敢为的好人。做人,比做官更重要。有时候,有许多的时候,我们看官,似乎跟平常人隔了一层一层晃眼的光晕,做官与做人,好像很难等同于统一的概念。其实,这是世俗的权力给人们带来的错觉,吴太守给我们的启示是:做人与做官,是可以无缝隙链接的,如果你连好人都做不到,又怎么可以成为好官?兼得了好人与好官两大美德,吴太守,是与王方岐一起创建的“闲闲社”走出去的最英俊风流、最才华横溢、最风清气正、最洒脱贫穷的好人好官;吴园次,是北湖名隐中的典范人物。

 

 

罢职后的吴园次,并没有直接回到北湖。沙张白说,吴太守“贫不能达故里,侨寓吴门久之。”其实,当年,吴园次的诗词文章之名,远远胜过“三风太守”。在全国视野里,他是卓尔不凡的大文豪,天下仰慕其名的富裕绅士,谁不想盛情诚邀他久居?苏州抢了先。他在苏州一住便是数年,其间多次远游过各地名胜。相信,这一定是友人资助。吴园次依然很穷。但,这数年,他活出了自我。自扬州康山读书,一心直奔科考,直至湖州罢归,吴园次的半百人生,过得太紧迫,目的性太强,他需要给灵魂一个保养期,一个天天睡到自然醒,日日诗酒付闲情的优哉游哉、轻松自在的完全属于自己的怡情养性的全休假式慢生活。他赢了,他真的做到了,他是那种绝顶聪明的男人,他一旦认定的计划,就能圆满实现。其间,湖州的一群豪绅组团过来泣请他重回湖州太守的宝座,可以想见,后来的郡守,让他们感到了处处都不如吴园次。有比较才会有正确评判,豪绅们,是由大批大批百姓恳求而来的,只要吴园次点一下头,他们将组团一级一级地往上恳求。要知道,在清朝的繁盛期,乡绅,是一个特殊的受到朝廷和各级政府重视并厚待的阶层,而且,康熙时期,好官能官天下奇缺,只要吴园次点头,他重返官位不是问题。但,吴园次坚拒了,他已经彻底地厌倦了官场。扬州北湖的孙柳庭、范石湖、徐坦庵、王方岐等名士曾组团来接他回家。这几个北湖人物,他们的声誉与威望,也是国家级的;他们跟吴园次的感情,笃厚而久长。但,吴园次婉拒了。他想静静,在一处侨居的异乡,更容易静静。他是要回去的,必须要回去的,但,不是在心定神清之前。他要在太湖之畔,好好地洗涤心灵尘埃,尽情享受无忧无虑的优闲时光。时光,只有你完全无欲无念的心境下,才能看到它的流动之美,形态之美。时光,其实是看得见的,当你彻底摒弃了心中杂念的时候,时光的娇娆之美,就会呈现在你身前与眼前。不信你试试。

吴园次是被他的女婿江辰六请回扬州,然后常住北湖的。他的“闲闲社”老友王方岐在后传中说:吴园次有“子三,俱以文鸣世,而长君石叶,前先生而卒,人皆惜之。女四人,所适皆名士。”而江辰六,是吴园次特别欣赏的快婿与良吏。当是时,江辰六应该在益阳县令之位,是一位公认的好官,吴园次称他为“非俗吏”。当是时,吴园次已经六十多岁了,总不能长久地漂泊于异乡。康熙二十二年,吴园次赴广东会两广总督吴留村。老友相见,当然会坦诉衷肠,吴总督得知吴园次有重返故乡之意,便送给他一笔安家费。吴园次在他的《听翁自传》中提及到初回扬州的经历。他说,用总督老友的这笔钱中的一部分,他购“得粉妆巷赵氏之废圃,而移居焉”。吴园次自嘲道:“翁于是乎有园。”又将其中的两万文钱购得东陵田七十亩,吴园次自嘲道:“翁于是乎有田。”接着问题来了,由于疏于耕作,七十亩地所产秫与豆只够半年食用,于是低价卖给了别人。接着趣事来了,他所购废圃,“园荒,无树木花竹。有索翁文与诗者,多以树木花竹为润笔费,不数月而成林,因名之曰‘种字林’,翁于是乎偃仰其中,春而花,秋而月,偕内子江夏君以诗酒自适,虽至屡空,泊如也。”(《听翁自传》)“种字林”,是扬州文化历史记忆中的经典故事。回家的这一年,吴园次六十七岁,历经数年的身心休假,满血复活的他,再次焕发出充沛的生命活力。他穷么?他依然很穷,他拥有七十亩土地,却是贫土,王方岐说他的家中经常是“瓶无储粟”,但,他依然是一位最好客的名士,朋友们时不时地成群结伴,呼啸而来,其中有没有王方岐?当然会有。来了,就得盛情招待。盛情是有,盛宴却没有。贤惠能干的夫人黄淑人丝毫不露为难之色。她会巧妙地把瓜果杂蔬做成美味的下酒菜,众人会帮着“倾筐倒阁”,把能搜到的吃物一扫而光,然后“醉而散”。他穷么?他不再穷了,他拥有一处树木葱茏、繁花飘香的私家园林,春花秋月,美景如画,而比画更美的,是他的娇妾江夏。有美人与诗酒相伴,虽然经常囊中空空,生活澹泊,这个岁数的他,依然拥有着超年轻的激情与猛志。

激情与猛志,一位老者的激情与猛志,向往一方远离喧嚣的安静天地。出扬州北去数十里,有一方天与地,被黄子湖、赤岸湖、朱家湖、白茆湖、新城湖、邵伯湖洗得干净澄清。六湖,方圆百余里,脉相通,地相接,风相同,人相亲,历史上统称为北湖,自明代中末期始,这里,便代有名士逸隐。在吴园次的年代,这里更是名隐聚集,文杰成群。吴园次神往这一片净土,但,囊,翻了又翻,没有余钱。天才吴园次,完成了他人生中的最后一个传奇,他凭藉独绝的创意,借一份岸,悬一份湖,没有占地,建成了举世无双的水陆两栖宅:岸桴。

 

“先生,尚任一定要为你写一篇岸桴的文章。”

“好好好,来来来,听翁敬小子一壶酒!”

“哈哈哈,喝喝喝,咱爷儿俩把个天地给喝灭了。”

“喝灭了天地,好大的气派!听翁喜欢你这个小子!”

“尚任与先生虽然交往日短,却受先生偏爱有加,先生把《唐诗永》的初稿首先给尚任学习了,这是何等的荣耀。先前,尚任拜读过先生的《宋元诗永》,才情袭人,今日细赏先生尚未定稿的《唐诗永》,实在收益极丰。先生,尚任先敬先生一壶!”

“别别别,停停停,你小子想忽悠我,多喝一壶酒,是吗?休想,一起来!”

吴园次于七十一岁完成了他的《唐诗永》杰作。新书墨香浓,疾疾赠于孔,孔尚任急急点赞道:“诗永大选,又辟一番境界。”这句话,在《孔尚任诗文集》卷七中可以查到。同卷,因吴园次邀孔尚任同登禅智寺,孔喜不自胜道:“接尊札,通身汗下。……”哈哈哈,这爷儿俩,要不要这么夸张?这激动的,还通身汗下。但,梗,不在这里,梗在末句,孔尚任说:“是日非痛饮,不为功耳。”尬酒,是他们忘年交深情的无障碍表达方式。

孔尚任的《岸桴记》,字里行间,流溢着深深浅浅的醉后的快意与妙趣。他说:“园次先生,天下耆宿也。”像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名儒,本应住在大城市里,以方便一日数批的后学者拜访与求教。然而,他却“结数椽于湖滨,自名曰岸桴。其义何居?相岸桴之制,联竹木为筏,架庐其上,半著于岸,而半临于水,若渔家之灯龛然。”身为孔氏后裔,孔尚任以孔夫子类比吴园次。“昔夫子乘桴浮海,以道之不行也。先生言满天下,家弦户诵,其道未为不行矣,亦何所感而忽有乘桴之思?”孔子有“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之句,道不行而隐遁于海,可解。先生戏文,词赋,满天下家家能唱,人人会诵,乘桴何解?接下来,孔尚任想到了北齐时期的大才子、曾做过广陵太守的裴昭明,说:“或谓先生罢郡归,比之裴昭明,乃至无屋可住,故以岸桴为家。”裴为官一生,清贫到罢职后无钱买宅,终身穷极,这一点,古之裴与今之吴极其相似。孔尚任还想到了南朝文学家、书法家张融。曰:“或又谓岸桴者,盖如齐张融为中书郎,陆处无屋,舟居非水,乃是牵船于岸上住。”有一年,张融向皇帝请假还乡,皇帝知道他虽为官已久,却身无分文,常年只穿一件破旧的衣服,更不用说居所了,因而问道:你将居何处?张融答道:“臣陆居非屋,舟居非水。”皇帝不解,张融道:“融近东山,未有居止,权牵小船上岸,住在其间。”借岸桴为题,以孔子、裴昭明、张融类比吴园次,可以看出孔尚任对他的由衷敬重。孔尚任盘桓于扬州三年多,他与吴园次的诗酒交往故事,可以写成一本单册,吴园次七十寿辰时,孔尚任还在扬州。当时,吴园次已经失明,孔尚任特别撰写诗文为之祝寿,其中有:“开卷见君诗,乃谓古人句。”孔尚任因治水之事被朝廷派往扬州,但诸事不顺,仕路寂寞,于是他说:“一官役淮南,风雨悲行路。……不意饥且渴,得与园翁遇。雅集频频同,长跪听谈吐。”如今,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表示敬佩时,常常以时兴词“跪拜”来夸张的表达,看了孔尚任对吴园次的敬佩之词,会不会觉得使用这个词时,并非时兴,而是师古?三年多相处,孔尚任一定目睹过高大英俊的“园翁”两眼炯然有神到双目黯然无光的病变过程,因而他说:“但恨病目时,爱我难细顾。”即使如此,先生依然“晨夕诗一筒,高吟代把悟。今逢七十秋,颐颊丰如故。”这首孔尚任专为吴园次七十岁寿辰写的诗,收录在《孔尚任诗文集》卷二,标题是《吴园次太守七十》。孔尚任一定是北湖的常客,他在诗中写道,一旦有空,他便会从异地“舟车远来赴”。舟车远来赴,是因为北湖之滨有一位可爱的老人值得景仰,是因为北湖之滨有一位永远三十岁的文坛前辈令他神往。他们“岸帻坐华筵,交情聊复诉”。岸帻,好懂,将头巾推向后脑勺,就像如今调皮小子将帽子倒戴,悬在后半部脑袋,这是何等的酒脱快活。华筵,这是对穷至极的先生之宴的戏嘲么?也不尽然,王方岐在后传里说,老友吴园次归隐北湖后,“又营数椽于黄子湖,瓜田豆畦,明农亲稼。”北湖的土不一样,那些时新的蔬菜,种下去便会疯长,目眚的吴园次,伸手一探,便能摘得各类最可口的菜,做一桌华筵,不再是难事。他们的饮酒,是忘了时间的。孔尚任在他的《吴园次太守七十》里写到过他们爷儿俩尬酒时的情状:“颠倒语无伦,刺刺朝至暮……一笑饮一觥,可令颜色驻。”七十岁的吴园次,还有多大的酒量?应该不好估。反正,正值壮年的孔尚任陪着他从早晨喝到黄昏,从黄昏喝到黎明,在黄子湖上,在岸桴之宅,饮败了时光,却饮不败童颜长驻的吴园次。在孔尚任的《岸桴记》里,他这样叙述这所水宅的妙处:“岸而近于桴,已谢尘嚣之累;桴而近于岸,又离风涛之险。鱼与鸟皆可亲,水陆草木之花皆可玩,劳劳之车马,泛舟楫之徒者,则先生岸桴之义。先生居之宜矣,而从之者谁欤?”

晚年的吴园次,完成了他一生中的重要编著《唐诗永》。

精力充沛的壮年孔尚任,常常惊异年逾七旬的盲翁常人无法企及的大境界与大智慧。人,过了古稀之界,有时候,会有莫名的迷茫。过了古稀之界,生命的一头是回忆,另一头是随时闯入的死亡。都很近,伸手,前一碰,后一碰,都是贴身的近。人,就会在某一个黄昏或者清晨,忽然想起曹植的那句话:“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霜。”人,就这样,瞬间老了。

过了古稀之界,吴园次却不一样。他,一天也没有老过,一刻也没有老过,孔尚任每次每次的躬身拜会,都能感受到这位老人蔑视天、蔑视地、蔑视功名、蔑视死亡的大男人情怀。

吴园次一生著有《亭皋集》《艺香词林》《宋元诗永》《听翁六怀》《唐诗永》《燃松隶事》《汇古图编》等;有《忠愍记》《啸秋风》《绣平原》传奇三种;《林蕙堂全集》二十六卷存康熙、乾隆等刻本于世。他的诗文之名,在清之初,名重海内;他的真情好友,伴随一生,遍布天下。

 

 

黄子湖早就醒透了。极目远望,湖天一色,只是,吴园次看不到这一切了。初居北湖时,吴园次曾这样轻松快活地说过:“青鞋布袜从今始,欲共闲云过此生。”如今,闲云,就在他头顶,他却看不见闲云了。吴园次还曾经有过这样的窃窃私语:“莫嗟冷寂非吾意,眼底从来怕热人。”吴园次与孔尚任,都有性格的两面性。一面,喜欢热闹,喜欢呼朋唤友斗诗酒,一日一夜仍不休;一面,喜欢心静,喜欢极静深处听天语,柴门紧闭避客友。北湖与岸桴,是吴园次最爱的归宿。“晚岁甘幽僻,谋居就水涯。”甘居在水涯,幽僻满地花;偶有狂情来,醉笔续风华。孔尚任悄悄欠起身,瞅着身边这位水涯偏处存猛志的真隐士,心想,我还有什么放不下心的么?

瓦蓝瓦蓝的黄子湖,早就被横在头顶的太阳照得波光刺眼。时间到了,告别的时间早就到了,孔尚任迟迟难以启齿,有一句辞别的话,他想跟先生说,从天地初醒之后,就想跟先生说,却一直憋着,憋着,憋着。

孔尚任,不忍心说,面对身边这位尊者,这位偶像,这位知己,这位忘年之交。三年多来,一天天地,看着这位大树般雄伟挺拔的大男人由半盲到全盲,孔尚任真心舍不得这位可敬可爱的老人。一得闲,孔尚任就会奔过来,陪伴,斗酒。陪伴与斗酒,先生,总是在洒脱坦荡的谈笑与调侃之间,给他点石成金般的人生启迪。

可是,现在,这一句话,他必须跟先生说了。孔尚任坐起,俯目看着平躺着的吴园次,想,先生,他有众多弟子,他有孝顺的儿女,贤惠的妻妾,他还有“种字林”,但,他独爱岸桴,独爱北湖,独爱一个人的全世界。先生,一位再也看不见日落日出湖光山色的暮年隐者,他的幸运,是拥有了一双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全景色眼睛,他的所有的感知功能,都因为失去了肉眼而被极限式激活。他看得见所有灵魂的形状与颜色,这是后天失明的智者的特异能力。甚至,你一个极轻极轻的叹息,他都能瞧得见你内心的想法。

轻轻地一声叹息,是在太阳高高升起,把爷儿俩的心照得暖洋洋的时分。

“你小子,这一叹,咋就流泪了。”

“先生,你瞅尚任,能不能别这么敏锐,我眼睛是湿了一点,可是,那还不叫流泪。”

“小子,你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要走了,你要回京城了,你带十坛酒来,却喝了另外的酒,那十坛,你留给我独自喝的,谢谢你,小子。”

“先生,我会想你。非常,非常,非常地想你。”

“你小子,还真哭了,哈哈,妇女儿童似的。走的时候,不要告诉我,我,看不见你背影了,也不想看你背影,现在,你走吧,赶紧的,我不想那十坛酒又少了一坛。不要说告辞的话,你悄悄地走,不要有半点声响。我困了,我睡了,不要扰了老翁的好梦。”

孔尚任站起身,看着双目紧闭,面色微红的先生,躬下身去,深深地躬着。有一行泪,有两行泪,滴在吴太守深青色粗布衫的襟上。

离去的脚步,确实很轻,很轻,直到声息全无时,吴园次,才站起魁伟的身躯,移步到那棵已经长得很高很高的大树旁。他,抱着那棵树,侧着脸,一边的耳朵,直直地朝向孔尚任远去的方向,努力地听着。努力的听着,便有两行泪,沿着他宽大的脸颊滑下来。在那个秋天太阳最好的晌午,从吴太守皱纹纵横的脸上滑下来,直直地,入了泥土。

  编辑:边圆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