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年轻时身体极好,甚至从来都没有得过感冒。每到周五,他步行二十华里从单位赶回家干农活,挖地割麦拾柴,样样能干,从不叫累,甚至曾有与人打赌一次吃下三斤月饼的壮举。
那年,父亲五十三岁,看到母亲一人在家操持家务很辛苦,三个子女渐已长大,花销越来越大,便想早点退休回家帮衬。于是趁着当时政策的东风,瞒着家人办理了提前退休手续,跟着村民一起去潼关背金矿,母亲几番阻拦无济于事。看着父亲外出晒黑的脸庞和磨破的肩膀,母亲只能一边埋怨父亲不会享清福一边往蛇皮袋里塞了几块黑馍。
天有不测风云,那年深秋的一个半夜,父亲摸黑上路,第二次踏上潼关背金矿之路,途中搭乘手扶拖拉机,不料遭遇事故翻到河里,父亲被拖拉机载的沙子掩埋,众人徒手刨开沙子救出奄奄一息的父亲……
鬼门关走了一遭的父亲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右上肢骨折、双下肢骨折,只有左上肢可以活动,父亲在医院治了几个月,先后做了两次手术,打了五六根钢钉,终于拖着残体出院了。当时,老家没有公路,父亲是被人抬回家的,进门的一瞬间,他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当着亲戚的面泪如泉涌,嚎啕大哭,“我怕是瘫到床上了,可要苦了娃她妈呀!”
坚强的父亲没有倒下,一个月后,他差人给他做了一副拐杖。说是拐杖,其实是砍了一棵小松树,用刨子把表面刨光,截成两根同样长短,在顶部凿个卯,横着安放一块七寸见方的柏木,再用破布把柏木包裹缠紧。父亲瞅着这副拐杖,眼里露出些许笑意,嘱我扶他起来。他颤巍巍地把拐杖夹在两边腋下,我双手吃力地搀着他的肩,母亲在后面紧紧搂着腰,姐姐在前面拽着衣襟,父亲像一岁婴童,努着嘴,咬着牙,挪起脚,迈开了久违的一步。一步、两步,一天、两天,父亲慢慢不要我们搀扶,自己拄着双拐可以走出阴暗的小屋到院子晒太阳。这几天,父亲的话也渐渐多了。
转眼三个月过去,父亲扔掉其中一根拐杖,只拄另一根就可以走路了。这根拐杖已经磨损不少,原来缠着的破布露出了许多烂絮,不得已用麻绳束着。拐杖的下边已经磨光了,父亲用剪刀从废旧轮胎上剪下个小圆片,拿来一根铁钉钉在拐杖下面,走起来也不再发出咚咚的响声了。
春天来了,父亲在院子晒着太阳,常常一坐就是半天,望着慢慢变绿的大山,有些发呆。一天中午,母亲挖地回来,满院子不见父亲,急得到处找,就是寻不见人,还以为父亲想不开寻了短见,吓得叫我一起寻找。我边跑边喊,听见父亲在自留地应了一声,我奔了过去,只见父亲把拐杖丢在一边,艰难地坐在一个小木凳上,两条骨折的腿由于不能弯曲伸得老长,身子只能微微后倾,还未好利索的右手摁着凳子,左手拿着锄头吃力地锄着地里的杂草。
父亲见我过来,放下锄头,用左手撩起衣襟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再抖了抖裤腿的泥土,憨憨地笑道:“我一个人在家闷得慌,看见你妈忙里忙外,就到地里散散心。”我拉着父亲站起来,拾起那根拐杖递给他,一阵风刮过,一粒沙子吹进我的眼里,疼得我眼泪流了下来。
再见到父亲已是一年后,我正在单位上班,突然听到有人唤我小名,抬头一看,只见父亲苍老的脸上泛着红光,咧着嘴笑,背着一袋洋芋站在门口,已经不见拐杖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