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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售店学徒记——学徒往事系列之四
2022-08-12 16:35:00  来源:检察日报

  在我的工作简历栏,填写过从事面点工、车工、钳工、教师、检察官等职业,唯独落掉了售货员的经历。

  1978年11月底,供销社人事科负责人跟我谈话,派我去“猪皮店子”零售店任保管。保管,只是个名头,实际上去干售货员。一位领导还悄声说:那个零售店常短款亏损,你去了,多注意点。店里亏损,与我何干?我一时摸不着头脑。临别,后厂老师傅叮嘱我说:小王,“猪皮店子”零售店的张店长酒瘾大、脾气邪,你可要多长个心眼。“注意点”“多长个心眼”这些嘱咐的话,还真让我心里咯噔了好几下。

  从事供销,售货才是主业。饭店和后厂,算是附庸。后厂的弟兄们打趣说,组装自行车却难买到车子,没自行车票,社里百十多号人,一年分不到几张;店里的铁家伙不能吃、不能嚼,那零售店可不一样,有酒有茶有糕点,你总算熬来口福。但是,钳工与售货员,哪个更有技术含量?我脸上笑着,心里却酸酸的。

  当时,全公社共有5个零售店,就我要去的这个店,名难听,短款,亏损,店长乖张、好酒,想想这些,我脑袋能不大?人还没去报到,就开始做噩梦。

  1.

  沿益新马路南行,接连翻过七贤店和吕家洼南两座大岭,再东拐三四里地才到——这“经销猪皮”的店子,就撇在牛山西麓。穿过大半个村子,并没看到经销猪皮的门店。后来老同学告诉我,不叫猪皮店,是朱壁店,因村南有大片赤红色崖头,村中有古驿道穿过,南方人来此设客店而得名。上世纪50年代,村小学的韩老师还以村名写过一首藏头诗:“朱帜飘扬民主地,壁前广种和平花;店堂挤满读书客,子弟同来进步门。”朱壁店子书香浓郁,地灵人杰,教授、企业家,还有科局级干部,扳着指头都数不过来。

  这零售店坐落在村子东西大街的西北侧,五间大瓦房,营业室四间,西头一单间,是店长的办公室加卧室。

  张永安店长,五十来岁年纪,黑方脸,亮眼睛,两腮突着疙瘩,一米八的大个头,走起路来腰略微前弓,迈的却是小碎步。

  中午,店长把我叫进他的里间,一盘白菜炒豆腐,一碟煮黄豆萝卜丁咸菜,三四个馒头。“先凑合吃点,等人齐了给你接风。”店长自己端一茶碗白酒,嗞嗞咂着。我打开背来的包袱,刚要抽煎饼,他用筷子摁住,用眼神示意我吃馒头。店长并没传说中的架子,也没看出有多怪。传说多偏,眼见为实,信然!

  店里开门就进人。买货的并不多,多抱着胳膊跟店长聊天,店长很有耐心地陪聊着。那天下午,有位大个子推进一小推车货,我上前帮忙,大个子咧嘴一笑,瓮声瓮气地说:小王吧?俺儿子林荣昌跟你高中同班呢,他当兵去了。我赶忙叫他林叔。林叔大名林玉廷,是零售店专跑七贤供销社的进货员。

  林叔真牛劲,自己搬起铝桶,把近百斤地瓜干酒精咕咚咕咚倒进柜台前的大缸,张店长用小桶提来井水,铁舀子量了,勾兑成五六十度的白酒。酒坛子跟前盆里的酒提子分一两、二两、半斤三种。提瓶打酒的来了,店长哗地提出半斤白酒,再提出半斤,斤瓶子刚好满。提酒要快,带出些来,分量才足;提油要慢,酒比重轻,豆油比重大,这叫“紧提酒,慢提油,酒提子向外,油提子向内……”张店长跟我传授着售货经验。

  老大爷来买茶叶,店长抓一把,再抓一把,正好二两;店长让老大爷看秤,再捏一小捏添上,老大爷山羊胡一翘,笑了。店长说,给脾气邪的老人看看秤,再添上一捏,他才会放心满意。我不明白:“这样每次都搭上点,咱们不折本?”店长解释:“茶叶开了包装,一晚上就返潮涨秤,折不了。”

  店长还提醒我,小孩子来称盐打油,得嘱咐他回家跟老人讲清楚,剩了多少钱。尤其是对调价的货物,更要跟顾客详细说清楚,避免产生误会。

  初来乍到,我紧跟店长身后看他卖货,尤其看他怎么卖斤两、尺寸不好把握的商品,才领悟这卖货并非你递钱、我给货这么简单,要让各个年龄段的顾客都满意,里头的学问大着呢!开车床,做钳工,照尺寸做就行,可这卖货,虽明码标价,还得考虑顾客的年龄和脾性。

  我是从卖火柴、肥皂和纸张、本子等学习用品这丁卯分明的商品开始,逐渐学会了称盐打油和提酒,但货柜东首的布匹买卖,我进店十来天,也没敢去碰,是一次顾客的吵架吓住了我。

  布匹柜台前,顾客多是中老年妇女。平日里,都是马师傅卖布,马师傅不在,店长就亲自操尺。卖得最多的,是做床单和鞋里子、被里子的0.33元一尺的“三毛三”白布。有一次,一女顾客跟马师傅争执起来,越吵越凶。女顾客说割的鞋面布短了一寸多,没法做鞋了,埋怨马师傅扯布太紧,要马师傅赔布。马师傅坚持说给她的尺寸足,问题不在他。看笑话的不嫌事大,柜台前人越聚越多。店长从里屋出来,问那位大娘布是洗过量的,还是洗前量的。大娘实在人,回说洗过量的。店长让马师傅重新割了布,还多让了两寸,然后,跟那位气呼呼的大娘解释说,小马师傅不可能给您卡尺,是新来的这批布容易缩水,你要比平时多买上一两寸。小马师傅没事先跟您讲明白,该给您赔不是……

  跟顾客吵架的概率极小,毕竟,村里人憨厚,明理的人多。可每逢来了紧俏货比如人造棉等便宜布料,柜台前就挤满了抢购的乡亲,这时候,你结账慢了,顾客就起哄,快了,算账就容易出错。

  本来数学就老朝我翻白眼,一算账,我脑袋就犯糊涂。为尽快胜任卖布的工作,晚饭后,我用布头练习丈量布匹,计算价格。我量完了,记下尺寸,请店长帮我再复核一遍。店长一再嘱咐我,给老年妇女量布,尤其不能扯布太紧,宁愿多让给她们半寸。

  进店满一个月时,我已能自如应酬割布的顾客。大娘、大婶们夸我量布好,算账快,态度热情。其实,她们哪知道,每天晚上,我都在背诵各种布料的价格;卖货的时候,貌似一刀准,一口清,实则价格就贴在柜台下方。

  月底,一对账,亏了50元。店长说,咱店5万元的家底,盈着30元就算不亏,假如亏着50元,就有大娄子。这让我心里一惊。再查货物,结果漏了一匹价值几十元的灯芯绒,还有一只8元的大瓷缸。店长说,这个月盈余60元,不容易,得犒劳下。

  我进店的首月,店里有了盈余,我悬着的心放下了。

  2.

  张店长拿什么犒劳我们呢?我很好奇。可太阳老不落山,我急得抓耳挠腮。

  那天下午,张店长让我去大队肉杆子取货。肉杆子在大街东边路北的大队院内,去信用社代办员那儿存款时,常听到宰猪的嚎叫声。我取回的是一大桶猪骨,白茬子,除了肉筋,没多少肉。就啃猪骨头?我立刻联想到了某种动物叼着骨头的镜头。张店长吩咐洗了,下午就煮进了店后院的大铁锅里。在供销社饭店时,我最愁照看煮猪下货——猪头、猪蹄及肠货五脏的大锅,那脏腥气会熏得人头疼。煮猪骨头,我往灶里填足了劈柴,赶忙躲开。

  天黑,店里关门。张店长让我去叫皮匠王伯伯。王伯伯是热心人,时常晚饭后来帮我们点钞。那时候,一天下来,盛钱的两只脸盆,躺满了1分、2分、5分的硬币,还有1角、2角、5角的零钱,2元、5元的纸币较少,10元的更稀罕。去大队的信用社代办员那儿存硬币,得将同一币面的钢镚卷成1元、2元或5元的钱捆子。卷硬币,需要技术和耐心。张店长花眼厉害,我是手生的菜鸟,都卷得慢。每晚来找店长拉呱的皮匠王伯伯,心灵手巧,成了卷钱的好帮手。犒劳自然不能忘了他。张店长、马师傅、推货的林叔,还有皮匠王伯伯,端着瓜干子酒,围着大盆啃骨头,两手和腮上都油光光的,眼也亮亮的,缺油的身子得到了滋润。我不会喝酒,就负责打酒,给他们满上杯。

  这买猪骨和打酒的钱,店长让我记在他个人账上。他下酒的菜肴就是一碟煮熟的黄豆拌青萝卜丝,偶尔添块咸豆腐或咸鸭蛋,那是他从老家捎来的。我把酒账给他记在一张硬纸壳上,月底结算付款。开始,以为他是装装样子给我们看,后来看他抽屉里放着一厚沓记账纸壳。我问他,为啥这么认真。他只是嘿嘿,再问,他就叹气。有天,我忽然想到后厂吴店长讲的故事:水产门市部的老周,烧根狗杠鱼下饭都要记账付款。老周曾被按每日食用门市部的半两咸盐,一次结算退赔了十几年的盐钱。这老辈子人,除了公私分明,都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张店长很少笑,有人背后叫他“老阴天”,说在他眼里,别人都像欠着他钱。交流少,人们误以为他脾气邪。接触久了,感觉张店长非但不怪不邪,心肠还特善。村里认识的人家孩子结婚,他会自掏腰包上个喜份子。熟人老人过世,他也附上几角的人情钱。有人劝他,你又不是本庄人,上喜份子人家会记得你,这白事就别掺和了。店长答应着,可有人老了,照付人情钱。

  我刚来时,一女孩来店里买了1元钱的咸盐。她母亲来找我,说给了2元,没找回剩下的1元。我记得清楚,女孩就给了我1元纸币。女孩母亲立刻指我鼻子跳高,说小王赖了她闺女1元钱,小王以后不得好死!当张店长听完那妇女的控诉,回看收款盆里并没她说的那种2元红票子,就询问小姑娘,小姑娘不说话,只是傻呆呆的。张店长似乎明白了什么。从兜里掏出两张5角的纸币,打发走了那母女俩。下班后,气得我不吃饭。“你给了她钱,分明承认了我的失误!”我委屈得掉泪。“唉,你刚来,还不认识她。她家里穷得竖起杆子没阴凉,权当救济她吧。”张店长这话,让我减了些委屈。

  刚进店里,我不敢去触碰妇女卫生用品。顾客来买卫生纸、卫生袋什么的,我就装没听见,喊马师傅过来应酬。可偏偏有人来欺负我,那是一帮大城市来的下乡知青。途经零售店的她们看没其他客人,就来跟我闲聊。这个问新进的卫生纸好使吧,那个要我拿给她卫生袋,还问我:你拆开看过吧?我辩解说,我哪会看,还没拆封呢。那女孩抽出长长的卫生袋,问我,假如带上有破洞漏了咋办?看我面朝货架不理她们,就喊:“小王不要钱啦,拿走了哈!”“胡吵吵什么,真闲得难受!”张店长进门一声吼,吓得姑娘们撒腿就跑,那个最顽皮的,出门还不忘回身给我做个鬼脸。

  张店长还曾帮我解了个大尴尬。皮匠王伯伯要给我介绍个对象,说姑娘家老人看上我了,其实就是用手推车送货的老林。我认识那姑娘,明眸皓齿,肤白如雪,见人先笑。可我年龄小,又不敢回绝,就推说回家跟老人商量。到周末,皮匠王伯伯就来问我家里老人的意见,搞得我很是尴尬。最后,还是张店长出面,跟王伯伯说我还小,谈对象的事以后再说吧。

  3.

  1979年4月,我跟店长说,想回母校复习参加高考,却不知该怎么开口跟社里领导请假。张店长亲自回供销社帮我请假,回来笑着对我说:陈书记发火了,说你好好的工作不干,要回校复读,真不知天高地厚,还说,假如你考不上,就别再想回来上班!其实,他是吓唬你。他夸奖你在县里发了好几篇稿子,还准备让你回社协助张文书工作呢,不过考学更有出息啊!

  临别那晚,张店长突然让我跟他睡一屋。下班前,他特意炒了两个菜,烫了一壶白酒,给我斟了小半茶碗,让我陪他喝一回。他抹着眼睛说,小王,以后没人给我打酒记账了……咱爷俩还没噶伙够呢!饭后,他让我把店里的两份规章制度用信纸重抄了,拿糨糊贴在了他的床头墙上。

  第二天一早,他吩咐老林把我盛铺盖的纸箱子推到了七贤中学,老林临走时说,张店长嘱咐了,让你有空再回朱壁店子的店里,他随时欢迎你!我搬出铺盖,箱底有两本信纸,每本50页,还有厚厚一沓割好了的粗糙包装纸,顶上那张写着:小王,好好学,有出息。落款是老张。看着这歪歪扭扭的字,我仿佛看到了张店长因患帕金森而经常颤抖的手,还有他那深沉、温暖的目光。

  几年后,等我走出高校校门,回供销社看望那些可亲可敬的人,高高大大、父亲般慈祥的张店长却走了。他是1982年农历八月初十病逝的。

  后来,我又见到了老林叔。林叔说,张店长退休时,也是他用手推车送他回老家的。临离店时,张店长还把你抄写的那几张纸,揭下来,卷起,带回家了。

  (全文完)

  编辑:吴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