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热浪袭来了,一阵阵的,从地面上升腾起的热气像要把你卷走。我望着明晃晃的日头生起了怯意,伸出的脚缩了回来。
楼下那片夏能遮阴、冬可赏雪的林子被管理人员剃了光头,被拖走满满两卡车树木的时候,我弱弱地喊了声:“别砍树啊,长这么大多不容易呀!”旁边有人插嘴道:“别只顾着你自己啊!想想我们这些住在低层的人啊,到了冬天一点阳光也没有。”我无言,默默看着那整棵整棵树木连着枝丫被拖走。
这片林子长了四五年,才长成蔚然成荫的模样,冬日不觉得有多好,到了夏日行走在绿荫下,清凉惬意,而我现在穿过林子的时候,跟跑似的。
这个大热天,就该躲进林子里。虎丘的竹林是不错的选择。有一年夏天,我踏进了虎丘。小时候去过几次,但我依稀只记得虎丘里面有座塔,每次去感觉又斜了几分;还有一方石池,从上面书写的红字来看,那石池并非普通之物,叫“剑池”,但不知其意。
那日,我在虎丘里里外外转了三圈,对虎丘有了新的认识,虎丘就是座竹林。这片竹林是1300年前王维笔下“弹琴复长啸,明月来相照”的“幽篁里”,是1600年前陶渊明笔下“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世外桃源,是王羲之“崇山峻岭、茂林修竹”的“兰亭”。密密匝匝的竹林,里三圈外三圈,围得密不透风,根根竹子挺拔秀丽,高耸入云。我在竹下仰望竹顶的时候,发现葳蕤茂密的竹叶竟然把天空都遮挡住了,只露出一小片圆孔,天光就从那个圆孔里透了进来,我站在竹下倒成了井底之蛙。
竹子不比其他树木。我观察过竹的生长,起初是棵小小的嫩芽破土而出,据说萌芽期很长,在土里能酝酿三四年,待长成盘根错节的根系后才破土,竹节一圈圈长粗,就长成了竹笋的样子。有好食之人开始围堵了,镰刀、铲子各种工具上场,一定要把那最嫩最青的挖走,这样炒过的菜肴才香才鲜。没被挖走的就成了幸运儿,几场春雨后,就开始疯长,有时一天能长一米,疯长三四个月,倒有十几米高了。虎丘的竹子约莫长了几十年,估摸着也有数十丈高,砍下能做竹笛、箫管。小区栽种的竹子大都是毛竹,长不高,两三米长,做晾衣竿不错。由此想起一段晾衣竿和竹笛的对话,颇有意思:晾衣竿郁闷地问竹笛,同样是竹子做的,你为何价值不菲,而我不名一文?竹笛答,因为你只砍了一刀,我却承受了千凿万刻。这个寓言故事让我忍俊不禁,细细品来却隽永深刻。人啊人,需经历多少千锤百炼,才能雕琢成器?难怪君子常与竹相伴。
苏东坡曾感言:“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文人雅士在幽篁里不仅抚琴,还品茗、听泉、会友,所以竹林里不可少亭。虎丘的亭子种类众多,有独亭、双亭、半亭、八角,飞檐翘角、格外精巧,亭中备有石桌石椅,供人休憩。有座“二仙亭”负有盛名,相传是吕洞宾和另一隐士在此下棋,一樵夫路过走近观棋,看得出神,一局棋结束后,樵夫回到家中,发现无人识他,一问才发现一局棋功夫,人间竟过百年。我走近“二仙亭”细细端详,亭子的梁坊下雕有精美的石雕,有“双龙戏珠”“鹤鹿同春”,富含美好寓意。
虎丘的亭子是连着水的,这水是江南弯弯细细的小溪小流,不似大江大海般气势磅礴,即使要造出飞流直下的气势来,也是婉约、含蓄的。这小溪小流沿着嶙峋的怪石哗哗地,不知蜿蜒至何处,我沿着潺潺的流水在迷宫般的竹林中去寻水的归路,见到了儿时记忆中的“剑池”。何谓“剑池”?我做了点功课,才把“剑池”看个大概。剑池不是一方石池,而是别有洞天,宽约45米、深6米,池中幽幽碧水,千年不干。相传,此乃吴王阖闾埋葬的地方。阖闾,这个耳熟能详的名字是谁?是吴王夫差的父亲。夫差、勾践、西施、范蠡、伍子胥……他们的故事流传了2500年,直至今天依然脍炙人口。据说阖闾的陪葬品是3000把宝剑,这才是“剑池”的真正由来。
春秋战国时期战火连绵,青铜铸剑术已登峰造极。《史记·刺客列传》中记载,阖闾——当时不过是公子光,与吴王僚势如水火,派刺客以献鱼之机,将藏于鱼肚中的短剑取出,成功刺杀吴王僚。千秋霸业终成过往,而今与王相伴的是他生前所爱的宝剑,但这毕竟是传闻,不知真假。据说考古界曾想将池中之水抽干进行挖掘,但测量后发现此池与虎丘塔相连,不便动土,此事便搁置,留给后人一个念想。水潭上方篆书“剑池”两个红字,也大有来头,相传是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所书,苍劲有力;右边四个蓝字“风壑云泉”,是宋代大书法家米芾书写,颇为工整。不少文人墨客都到此游览过,游览后都想留下字墨,但真正留下并让人记住的,不多。
那日,我在竹林里逛得有些累,便就近择一台阶坐下,看那溪水潺潺竞相汇入碧潭中。树影婆娑投映在潭心,风起时,落叶飘忽而下,跌落在水面上,像一叶小舟在潭中滑翔。清风为伴,那些千年风流雅士的名字在脑海中倏忽而过,他们在林中就着皎洁明亮的月色,抚琴、下棋、品茗、喝酒,畅谈古今,该是何等畅快恣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