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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岸,我家
2022-11-09 16:23:00  来源:检察日报

  迁居壶邑县城边的沟西坡村后,家里所建房子位于龙丽河水库的西岸,被称之为水岸的地方。龙丽河是壶邑县域内的一条季节性河流,夏秋会有水,春冬多干涸。龙丽河水库并非天然形成,而是经人工修挖拦坝而成的暂时性的地表水聚集地。

  据1998年版《壶关县志》记载,龙丽河水库始建于1960年,坝高21.5米,库容795万立方米。1960年建坝之前,这里是县城东面的河沟。壶关籍著名学者刘德宝先生所著《壶关村村咏》一书中关于沟西坡村和龙丽河水库的记述是:……沟西坡村分居龙丽湖东、西两岸,旧址坐落于龙丽河沟西畔,故取此村名……20世纪50年代末,时任团县委书记王天福任总指挥,以千名共青团员为主力军,在县城东侧龙丽河滩筑起“青年水库”,既作为县城水源工程,又呈一大景观。

  1.

  据沟西坡村民讲,原先的老村垒房建窑多位于此条河沟的西坡,或高或低,大多坐西朝东面河而居。这样的居住特性,完全符合中国北方先民的居住选择。龙丽河虽是季节性河流,但河沟里分布着几眼活水井,当地村民在洪水季可吃河水,枯水季可吃井水。沿河沟而居,洪水侵扰的危险年年存在,伴随着这样的危险,先民们不知生活了多少年多少代,直至1950年代末因修建水库的需要,居此的村民才搬迁至河沟东面的平川地带。当时,政府出资建起了五六十处、每户两间土坯排房作为安置房,无偿分配给搬迁户居住,这一搬迁点被命名为新村。

  筑坝拦河使龙丽河水库水位抬升,此处成为波光粼粼、鱼翔浅底、船来船往的风光之地。1960年前后,全国上下兴修水利,龙丽河水库成为一处工地,在水库的东岸配套建设了3里长的提水灌溉工程,旨在使水库东岸的平川地改造为水浇地,种麦插秧,提高粮食产量。但提水灌溉工程建成后,还未正式投入使用,就因水库的水位下降而搁浅。1980年代初,我家迁居此地后,我看到一条直径1米左右的铁管,从水库的东岸向上斜伸至一条长长的石头垒的水渠里,这条水渠位于沟西坡主村的南面,一溜向东延伸至沟西坡村的新居民区。渠顶的平台,后来成为我家耕种责任田的小路。再后来,因村民在此建房,现在已经看不到水渠的痕迹了。

  此后二三十年,水库西岸没有人家建新房,只有一两户原村民居住。1980年前后,才陆续有外迁户在此盖房,次年春天,我全家迁居此地,并在紧靠龙丽河沟边一处高地选址批地建房,我家从此成为水岸而居的人家。此时的龙丽河水库,因壶邑境内大规模植树造林再也没有发生过大的洪水,而库尾处的河滩地,更是栽植了近千亩的速生丰产林,有杨树、槐树、柳树,每逢夏日,枝繁叶茂、绿树成荫、鸟语花香。1980年代后期,我正在壶关一中读书,此处又成为学生娃背书自习的好去处。林中有个十分隐蔽的低洼地,绿树环绕,成为我背诵课本的地点。30多年过去,我仍然怀念这个我曾经安心学习、记下许多考点的地方。

  父亲生前说,我们的祖辈原来就住在龙丽河边的村子里,因为某年发洪水冲走了房屋,不得不逃荒至大山深处的谓理村,在那里一处被称为“史家垴”的高地栖居。在谓理村,接续家族血脉三四百年后,直到我们一家随父亲的工作单位调至县城,得以举家迁至龙丽河岸的沟西坡村落户建房。先祖原籍是否在此河边,已无从考证,但我认为,这种可能性很大,因为,沟西坡村周围几个村子里的原居民多“平”姓。迁居之后,我们自然对同一姓氏的乡亲先天产生亲近感。40年来,一直如此。

  这次搬迁,父亲最初的想法是让子女在县城读书,接受他能力范围内最好的教育,而后能够谋一份安稳工作,如今,他的愿望都实现了。1981年春开工建房,秋天入住,那年我12岁,刚升入初一。在这处用土坯建起来的新房里,一家人开启了从小村子到城市的新生活。当时家里经济拮据,只建成了三间西房,院子的南北挡起两面土坯墙,打了个厕所、挖了个地窖。由于地处城边沟边,我家先后养过三四只狗看家护院。现在想起来,其中的一只“四眼”黑狗最黏人。那些年,夏天的清晨天不亮,母亲下地拔谷,它会一直跟随母亲到地头;有时母亲晚上进村开会,它也会跟随至大队院,等母亲散会后,再护着母亲下龙丽河沟、上西岸坡回家。

  我们全家都喜欢它,可惜它死于捡吃了一只毒死鸡。那天下午3点多,它在外吃了死鸡后,毒性发作,回到院中,疯狂地奔跑,最后钻入厨房的炉灰井里,痛苦地呻吟。我把它从炉灰井里拖出来,从厕所掏起圊水灌它,想使它呕吐出来,结果还是无济于事……看到在身边陪伴了十多年的狗突然就不在了,我与妹妹禁不住伤心流泪……后来,它被母亲葬于院墙外的一棵杨树下。这棵树成材后,成为我家新建两层楼房一根最粗的椽条。它的样子,曾被父亲偶然摄入相机镜头,我有时想起这只黑狗,就会打开家庭相册看看它。

  2.

  1980年代中期,壶邑县城进入城建小高峰,水库边倾倒着拆房的大量旧砖,母亲经常去捡拾这些砖块,以备房屋重建。她捡到的砖有囫囵砖、半头砖、耐火砖;有红砖、灰砖、青砖。这些砖,她会用箩头担回家。如果量大,我会在礼拜天驾着小平车去拉。这些砖块大小、年代不一,多数用作了建房垒墙的根基。此后20多年,家里先后开大工2次,这些砖也被拆、被用了2次。特别是2001年,开工建设七间两层楼时,共用了20多万块红砖,其中就用了1万多块母亲当年捡回来的砖块。建房时,我触摸着这些砖块,心中别有一番滋味。

  水库边多坡地,闲不住的母亲就把开垦这些坡地、库尾地当成多打粮、多种菜的大事。这些地块大多不平整,不能用牲口去犁,只能靠镢头去刨。当时父亲上班,我们上学,春季刨地时帮不上太多忙,这些地块大都是母亲开垦出来的。有一年,她最多开垦出了16块小地块,种下的土豆、豆角、土瓜、萝卜满足了全家六口人全年的食菜量。

  在水库边种地,春种后秋天能否收回粮食和蔬菜,全靠天公作不作美。我记得有几年洪水较大,母亲种的几块河滩地被冲、被淹,高秆作物玉米还受损可控,而土豆、萝卜经洪水一泡就会腐烂。母亲很是心痛,但也无可奈何。那个时候她怅惘的样子,深深刺痛了我,至今想来,依然难以释怀。

  那些年,家里有两双高腰水鞋,是在煤矿当工人的舅舅捎来的。每逢洪水过后,父亲和我就会穿着水鞋,蹚着厚厚的淤泥去坡地里扶起倒伏的玉茭或粟子。

  1988年,母亲从一位老农那里要来了可以阀(捆扎)笤帚的高秆作物笤帚秧籽。来年开春后,她在地势较低处的河滩地把种子种到了地里。那年,尽管被水淹过两三次,却没有影响到收成。收回来的这些笤帚秧,打下秧籽经过晾晒后打捆。入冬后,母亲请来那位老农,做了顿葱花烙饼,让他教会了阀笤帚的手艺。此后的每年初冬时节,母亲就会自己动手,将亲手种出的笤帚秧全部做成带长把的笤帚,然后送到县城的土产日杂门市部,挣些钱贴补家用。

  1992年,母亲扩大了种植面积,阀的笤帚也多了,加上她阀的笤帚厚实耐用,每年都不愁卖。后一年的冬天,她用卖笤帚的钱,给我买了辆永久牌自行车,供我上下班骑行。这辆车我骑了十多年,还骑车把一个漂亮、聪明、贤淑的姑娘追到手成了家……

  2005年,水库要建成水上公园,母亲再没有了耕种之地。现在,家里还保存着几把母亲当年阀好的笤帚,我一直舍不得用,将它们放在库房里,权当对亲人和那段岁月的念想。

  刚搬迁至此的十多年时间里,吃水全靠下河沟挑井水吃,水井就位于水库的库尾。井里的活水并不是泉水,而是库区渗透入地下的地表水,但就是这样的水,也十分甘甜、清冽。夏天,我放学回家,时常会从水缸里舀瓢冷水解渴,那种畅快淋漓劲儿,至今难忘。这口井距我家有700多米,深3丈多。水井位于库底,我家位于西岸高地,每挑一担水来回需要20分钟左右,挑水回家需上一个陡坡。刚开始,挑水主要靠父亲,后来我的个子长高了,成为家里的挑水骨干。

  家里有一大一小两口水缸,大缸盛7担水,小缸盛3担水。同时,也有2个水桶2条担杖,一长一短,我的个子矮些,那条短担杖属我专用。每周至少要去挑两次水才能保证家里吃水、用水需求。我与父亲通常是在早晨或晚上担水,这个节点担水不用排队。两桶水有70斤左右,放桶下井、淹桶满水、提桶拔绳、担杖挑水,动作连贯而不停歇,是瞬间肌肉力量的集结,是对担水人体力、耐力的考验。

  我做家务活有个特点,就是既然要做就一口气做完。因此,每次挑水,我都会将水挑满大、小缸。通常的情况是,只要水缸里还剩不到一半水时,我就会抽空去挑满,不会等到水缸水见底。有时,还会多挑一担储备在水桶里。正是这种高强度的劳动习惯,锻炼了我的臂力、脚力和体质,至今受用无穷。

  3.

  在龙丽河岸居住的40年,是一部家庭建设史,更是这片土地的变迁史。2001年6月,我们又将原先的五间东屋拆掉,父亲亲自设计好建房图纸,花费10多万元,建起了七间两层、400多平方米的楼房。然而,这处宽敞、明亮的新楼房,父亲仅安享7年多,2009年正月生病去世;母亲患慢性病多年,随后病情加重,生活不能自理,不得不常年离开这处院落,随子女而居,只在夏天才回来住两三个月。那时,我时常见她坐在院子里的铁椅上发呆。母亲在想什么?她是在想建造这处水岸居所时那些挥汗如雨的日子?还是在想她和父亲这一生为子女所付出的超常努力?2019年8月,母亲在这里平静离世,她和先她而去的父亲合葬于村东的公墓里。

  我在这处水岸院落居住的时间前后不到30年。2010年,因为女儿读书,我在外购置了楼房,从此不在这里长住。作为一个循规蹈矩、守分安命的中年人,这些年,每年夏季,我都要来到这里居住些时日。特别是2021年7月,因为女儿的结婚典礼,我前后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疫情之下,婚礼显然不能像1993年10月父母为我在这处院落操办婚礼时那么热闹,但还是在亲友的前后奔忙中,为女儿办了一个简约而典雅的出嫁礼。

  今年夏天,我又一次来到这处院落小住。院子里树木葱郁,干净整洁。一切还如原先的样子,只是永远没有了父母进出的身影……院落没有了之前的喧闹,我也变得少言寡语,时常一个人静坐在院中凉棚下、石桌前,一人一壶一杯茶,心境变得更加清静、淡然。

  街门之外,原先的水库先后经过两次投巨资修建,已被深度开发成龙丽河水上公园,昔日的洪水河沟处修建了环库步道,安装了七彩灯光秀,栽植了绿化树,花草满目,馥郁芳香……

  这片我熟悉的地方,已然改天换地,今非昔比。

  编辑:吴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