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晴，透过车窗侧方玻璃看出去的城市渐渐清晰。
“李警官，到服务区能不能停几分钟……”
“我知道了，但你必须配合……”
长途押解犯罪嫌疑人，李红军不是第一次了。
他每次领受任务后，会根据不同的对象制定不同的押解方案，而且不止一套。李红军在部队干了14年，从部队政治指导员岗位转业，到检察院转眼已15个年头。他在反贪反渎、政工部门、办公室都干过，现任法警大队大队长。在部队他受过军区表彰，回到地方，同样了得，曾连续六年考核为优秀公务员，获奖若干，是领导和同事们眼中出了名的多面手。
1.
这天，李红军接到任务，上级检察院法警支队支队长老李通知李红军派两名法警，跟检察官一起到省监委留置点接一个人。电话刚挂断，第二检察部魏主任就来到李红军办公室，他跟李红军交代了三件事：一是出发时要到市公安局接一名公安民警，姓赵，是区公安分局下面一个派出所的教导员，一同到省监委留置点，羁押手续在他那儿；二是法警的主要任务，是保障犯罪嫌疑人从省监委留置点提出来送至市看守所羁押这段时间的安全，中途不能出任何差错，不能和犯罪嫌疑人交谈与案件有关的话题；三是把身份证都带上，还要在省城住宿一晚。随后，魏主任把赵教导员的联系电话给了李红军。
吃过午饭，按各自分工出发：魏主任与书记员小杨坐一辆警车直奔省城，他们要提前赶到去办理案件移送手续；李红军与另一名法警华哥坐一辆警车，先到市公安局接上赵教导员，然后直奔目的地。
从县城到省城，有4个多小时的高速路车程。这是李红军这些年来第一次到省城提人，而且是上级交办的案子，还是省监委查办的。在省监委留置的对象都不是一般的人，至少都是处级以上领导干部。
李红军心里有数，懂得如何与不同对象打交道，聊什么天，尤其是长途押解时，这一点非常重要。押解任务最重要的就是安全，不能出任何问题，安全地把犯罪嫌疑人羁押至市看守所，才算圆满完成任务。
第二天吃过早饭，来到省监委留置点，检察官与监察官办理完案件移交手续，赵教导员宣布采取刑事拘留决定，接下来就是法警的事了。此时李红军才知道，此次的押送对象原是一名县级市的市委书记，原先是拟提拔对象，姓贾，名云天，男性，45岁，此时他已被开除党籍了。李红军按程序给他戴上手铐。李红军叫他“老贾”，这是外行人不能理解的叫法，但李红军自有他的思维和逻辑。
“老贾，上车吧！”听到李红军叫自己，贾云天连说了两声“谢谢”。
贾云天走出留置室，揉揉眼睛，这才看清一辆闪着警灯的越野警车已启动等候在身边。不过，这回不是接他到基层去检查指导工作或到上级开会，而是去一个特殊的地方——看守所。此刻，李红军回头瞟了一眼贾云天，发现他的眼泪在眼窝里不停地打转。贾云天上车时，李红军先把后排车门打开，还用手把车门上边遮住，以免贾云天的头被磕到。贾云天又连说了两声“谢谢”。
贾云天上车后看见还有一名警察已在另一侧入座，他愣了一下。李红军紧跟着上车，让贾云天坐在自己与警察的中间。另一名警察就是华哥，也是军转干部。李红军与华哥都按要求穿着制服。赵教导员坐在前排的副驾驶位置，也是一身制服。贾云天顿时有点手足无措。
李红军与贾云天就这么初次见面了。
2.
从省监委留置点出发，在省城街道拐了几个弯，李红军他们就上了外环线。车速上来了，但不能太快，李红军事先跟驾驶员小刘交代过。驾驶室里气氛沉闷，只有小刘手机不时发出导航声，那是一个标准的女中音，清脆悦耳，动听提神。就这样一直沉闷，大约半小时后，车辆驶过收费站，正式上高速了。
按照这个车速，李红军心算了下，到目的地至少还要5个小时。到了之后，首先要到市人民医院对贾云天进行入所体检，入所体检的手续也在赵教导员那里。李红军心里想，有公安同志一起方便多了，毕竟他们很多程序都熟悉，也常跟市人民医院和市看守所打交道。
“老贾，你们云海市搞那个家兔养殖，那些年还是非常有名哦，电视里经常打你们那儿的广告，产业发展得很好。”李红军打破了沉默。
贾云天一下子没缓过神来，不知道如何回答。从一上车，他透过车窗玻璃就在东张西望。他已经有些日子没见到这样的景致了，街道两旁的树和那些高楼大厦如电影画面般清晰闪过。此前出发时，天空还飞着毛毛细雨，车窗被雨淋着，透过车窗侧方玻璃看出去的城市非常模糊，车前方雨刮器有节奏地刮着，影响了看前景的效果。贾云天在位时应该常来省城出差开会，但这会儿他根本不熟悉周围环境，不知道车开到了什么地方，也不好出声问。
“是的，李警官。那些年是很红火的，我们市以这个为龙头产业，还搞了几次大型展销会，全省现场会还在我们那儿开过，吸引了不少外地的客商来投资……”贾云天没想到李红军一开口，就对上了自己熟悉的话题，于是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从知道贾云天的身份开始，李红军就在暗暗地做功课。网络真是个好东西，百度一下，就搜到了云海市的发展情况，以及贾云天在位时的相关工作报道，还有很多有关他的视频资料。可如今的他与那时的他简直天壤之别，无论是声音、气质、形象、谈吐，贾云天都变了。此时的贾云天说话很注意声调和用词，显得小心翼翼。
避开案件，寻找对方感兴趣的话题，这是多年来李红军押解犯罪嫌疑人的经验。善于寻找聊天时机，聊天时也不是一味地聊下去，有时聊到中途戛然而止，还夹带着不少做人道理，要让对方知道自己此时身份已发生了彻底变化。
贾云天可能没想到，边上这个看上去跟自己年龄差不多的李警官很能聊，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古代的，当今的，中国的，世界的，无所不聊，而且几乎无所不知，正好是自己比较熟悉的，这让贾云天脸上展开了笑容。李红军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从留置点出来见到贾云天第一眼起，就没见他开颜过，总是心事重重，低着头走，生怕把脚下的蚂蚁踩了，不愿抬头，不像他以前当市委书记时那么高昂着头。在李红军的引导下，贾云天完全沉浸在天马行空的龙门阵中，似乎忘却了曾经的宦海沉浮。聊着聊着，贾云天沉默了，仰望车顶，“唉”的一声，情绪终于又一次低落。
“我伤害最大的就是我的女儿。她正在上大学，以前以我为骄傲、自豪，现在……现在她在学校可能都抬不起头来了……”贾云天自言自语，说着说着，哭了，眼泪簌簌而下。李红军叫前排的赵教导员递过几张纸巾，贾云天又连说“谢谢，谢谢”。
行至中途，也是此次行程的一半，刚好有个服务区。这条高速，李红军太熟悉不过了，以前在职务犯罪侦查部门时，经常跑这条路。李红军叫小刘开车进服务区休息下，喝喝水，上厕所放放水。按原方案，如果贾云天不上厕所，除了小刘，李红军、华哥、赵教导员轮流下车上厕所，每次只能一人。李红军记得贾云天说过要在服务区停一下，但还是问贾云天要不要“方便一下”。贾云天回答要，不过他向李红军提了个请求——能不能在车上把他的手铐解了，不戴着出去。他保证下去不会乱来，绝对配合。李红军答应了贾云天的请求，贾云天连说“谢谢，谢谢”。
其实这个服务区与贾云天以前工作地相距甚远，连大的方位都不在一边。一个在东边，一个在西边。天地之间，有时很大，有时却很小，贾云天怕万一碰到熟人。他向李红军提出的这一请求，也是人之常情，这一点李红军当然明白。不过要在百分之百的掌控之中，否则李红军不会答应。
李红军在车上打开贾云天的手铐，顺手揣进右侧裤包。华哥先下车，接着李红军下车，贾云天再下来。然后贾云天走中间，三人成行，径直向厕所方向走去。服务区的很多人都向他们投来异样的眼光，虽然彼此之间都不认识，也没人来问，但似乎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两名穿制服的警察一前一后把一名穿便服的人夹在中间，傻子都明白发生了什么。
恰恰这时，一个中年男子从男厕出来，眼睛直往李红军他们这边瞅。李红军第一时间注意到了。中年男子走近了，好像想要开口对贾云天说话，嘴巴刚张开，李红军犀利的目光向他扫过去，几乎与此同时贾云天迅速把头摆向一侧。那人张开着的嘴合不拢，睁着双眼，呆住了。李红军轻声而有力地叫了一声前面的华哥，华哥回答“明白”，加快脚步，迅速进了厕所。
小刘也下车上厕所。赵教导员留车上，全套法律手续在他包里。到达目的地前，人不离车，包不离身。在服务区这种场合，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而且上厕所动作要迅速，绝对不能逗留。李红军他们各有分工。
每年上级组织法警集训，李红军和华哥的考核都是优秀，无论是射击，还是擒拿格斗和五公里长跑。虽然都是四十多岁快半百的人了，岁月老了容颜，但个人素质和精气神仍在，不减当年。
3.
约10分钟后，人员全部上车，继续出发。
上车后，贾云天很自觉地把双手伸给李红军。李红军摸出裤包里的手铐，两声清脆的“咔嚓”声在车里响起。李红军侧身帮贾云天系好安全带。
“老贾，那个中年男子你认识？”
“嗯。”
“他是谁？”
“一个房地产老板。”
“哦……”
车上，李红军把刚才碰到的那一幕搞明白了。
车里又开始了沉闷，唯有小刘手机导航偶尔发出那标准的女中音。行驶在中途，贾云天困了。李红军见他的脑袋像鸡啄食一样不停地点头，就叫他靠着后背睡。一会儿，贾云天就进入了梦乡，还发出了鼾声。昨晚没睡好觉？今天一早接到他时，李红军看到他的眼圈是红的。这一路上，贾云天可以睡，但李红军他们是绝对不能迷糊的。
时间过得很快，到市人民医院已是下午3点多了。李红军他们分头行动。赵教导员把体检手续给李红军，自己到市公安局完善相关手续。
这个医院真大，这里的环境更复杂，李红军还是头一回来，哪个门进哪个门出都搞不清楚。他叫小刘把车停好后也加入进来。从下警车那会儿开始，李红军就用贾云天的一件汗衫把他的双手盖住，免得锃亮的手铐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在一楼抽血室，李红军和华哥带着贾云天来到登记处，一名中年女护士抬头看了一眼，似乎很快就明白了体检对象是谁，她立刻叫一名年轻的女护士过来抽血。年轻女护士看上去像个实习生，稚嫩的脸庞就是证明。小护士叫贾云天伸出左手。李红军把汗衫拿开，手铐露了出来，小护士似乎一下也明白了体检对象是谁，脸色一变。房间里除了护士，就是李红军他们，没有其他人。
贾云天的胳膊脂肪多，小护士在他左胳膊找不到血管，换成右胳膊，找了老半天才找到血管，针头扎进皮肤左刺右探，也是老半天才刺进血管。终于，一股鲜红的血液进入导管慢慢流进试管，可一会儿就不来血了。小护士用手拍了拍贾云天的胳膊，仍不来血，而且抽出来的血还有些气泡。小护士用一根棉签压住针眼处，轻轻拔出针头，又递给贾云天一根棉签，叫他自己压一会儿。她拿着试管举至眼前，看了看血量，嘟着小嘴，微微摇了下头，叫李红军拿到五楼检验科去问问够不够，不够的话还要重新抽。李红军接过试管，递给小刘。小刘拿着试管迅速向五楼跑去。李红军他们三人在抽血室等着。几分钟后，小刘下来跟小护士说：“检验科的人说够了。”
正常情况下，在一楼抽血室抽完血，体检者就不用管了，试管由医务人员送到检验科，但因贾云天的血量较少，才出现叫本人拿去问的情况。贾云天这个体检对象特殊，不可能让他本人去，这事李红军他们就帮他做了。
李红军心想，要是原来的贾云天到医院体检，院长可能会过来亲自陪着吧？唉，何苦呢！此时的贾云天自始至终一声不吭，他此时的脆弱还需要一丝坚强来支撑吧？
赵教导员跟李红军打电话说，他完善好相关手续后，自己开车到市看守所，李红军这边体检完后就直接过去。
4.
做完体检已是晚上7点。市看守所里肯定已开过晚饭了，这会儿把贾云天送进去，就没有饭吃，怎么办？
“老贾，你血糖高不高？”
“有点高，不过，还行，只要不吃太甜的。”
“面包如何？不含糖的荞麦面包吃不？”
“没问题。”
“牛奶呢？”
“也没问题。”
“好。”
“谢谢，谢谢。”贾云天望向李红军，眼里有了一丝雾气。
从医院到市看守所的路上，李红军叫小刘找了一家面包店停下，给贾云天买了些吃的。贾云天接过李红军买的面包和两盒牛奶，说：“谢谢，谢谢，其实一盒牛奶就够了。”李红军说不急，在车上慢慢吃，慢慢喝，吃饱喝饱，进去后恐怕就没这么方便了。
不到半小时，李红军他们来到了市看守所。车一进大门，赵教导员立即过来带贾云天到值班室办理入所手续。
一切办妥，已近晚上10点。
当看守所值班民警把贾云天带至里面那扇高大的铁门时，贾云天回头跟李红军说了一句：“您是名优秀的法警，心很细，我会好好配合检察官和管教，心态放平，重新做人。”李红军一笑：“我相信你。”
随着响亮的“哐当”一声，那扇又高又实的铁门关上了。
李红军的心这才放下，才听到肚子在“咕咕”地叫。他掏出手机，给李支队长和魏主任发了条同样的短信：“人已安全送达。”
垂下手臂，他抬头看向天空。一轮皎洁的明月挂在深蓝色的夜空中，夜空中，还有繁星闪烁。
（注：文中嫌疑人系化名）
（作者单位：四川省邻水县人民检察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