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画高手,多为声名累。
写字画画,岂是件简单的轻松活儿?林散之写字,动笔之前,一般需要静静地坐些时候。这远比写字的时间多得多。比如,对着裁好的纸,默默地坐看好一会;慢慢地摸着头,缓缓地舔着浸在笔洗里的笔,取出看看,又放进去;瞅瞅砚台里的墨,觉得不够浓,再磨。有时突然捺一下纸,似欲落笔,却又收住。半晌,直至“气”运足了,方取笔蘸墨,舒肘平腕,一挥而就。
书画家田原,为林老写字作了幅形神兼备的速写画。见那肖像抿着嘴唇提笔作书,宛若饿虎下山,真趣盎然,林老不觉笑道:“内含千钧之力,笔如金犁履地,入木三分”,“牛劲”十足。
搜求书画力作,在我国是个好传统,它反映了人们对艺术、对美的向往和追求。而有些人,则一味追求其附加值,或用来谋利,或用来作为特殊商品交换,或收藏以期待价值的攀升。林老也有多留笔墨在人间的愿望,对于求书者都尽量给以满足。然自书名大震后,便嗟叹:“连日人声闹市楼,我家亦复闹咻咻。”面对众多的求书者,林老虽精力充沛,却也应付维艰,不堪其累。
那天,高二适去百子亭看望林老。两位矍铄的古稀老人、两位“草圣”、两个高品位的诗人相见,如伯牙得遇子期,推心置腹,无话不谈。林老苦笑道:“我成了‘扫帚星’,每天扫个不停。”高老当即支招,劝他回老家乌江暂避。林老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高老不由抚掌大笑:“你做了和尚,六根清净,还怕谁逼债么?”此话但说无妨,林老却难以做到。
高老不同。他取名于“适吾所适”,足见其耿介爽直,从不俯就于人,故其墨宝难求。有次住院拔牙,医生慕名求字。他认为,这是一种胁迫行为,竟连牙也不拔了。“高老不写林老写。”亏得林老出面打圆场,方得两全其美。
然而,高老对有意登门求教的年轻书法爱好者,其热忱与关怀却非同一般。他不认为,一时风靡就是时代强音,高深玄奥就能解决实际问题。遂常以平日临帖之“字课”相赠,或面授示范,故其“字课”多散藏于民间。青年印刷工人桑作楷,曾求教于高老。闻其右手受伤,高老即赴其宿舍探望。为表慰问,一时兴起,即就地裁取印刷用卷筒纸,书自作诗两首为一巨卷以馈赠。其笔墨妙绝,境界高远。高老所书最大一件巨制,缘此而生。
高老自谓“草圣平生”,唯恐“字匠之为,有识者定嗤之以鼻”。因而诗云:“人言磨墨墨磨人,磨穿铁砚始堪珍。”人磨墨,墨磨人,磨来磨去之间,无非修炼着自己的生命形象。一个书画艺术家,倘在窗明几净、精神愉悦之时,为友人濡墨挥毫,或写字,或画画,以畅志抒怀,乃一乐也。如“被迫”书写无休止的应酬之作,岂不成了“书奴”?这种压力,对艺术家不啻是一种摧残,也让其艺术品蒙难。故高老晚年笃嗜临池,往往“闭门却扫,不与人事”,“日夕揣摩,其乐无既”。
高老逝世那年,林散之“老病偏残年八十,双钩悬臂手无力”。对最敬佩、最相知的诗友的突然归天,林老含泪为其书碑、写哀联,悲恸不已。此后,林老身体明显衰弱。医生一再劝其“要注意,不能多写字和其他动作”。然而,“何处能躲避债台”?纵然回乌江,下扬州,皆躲不胜躲。其中有些索书者,可谓之“恶债主”,硬是跟踪而至,逼他写字。林老,天生一个“劳碌命”,却无奈隐痛诉衷情:“我的朋友高二适是写字累死的”,我也“不能写这么多了”。来者不管,依然“志在必得”。
其间,为求林老墨宝,田原也曾被众多朋友纠缠。林老年事已高,哪能忍心打扰?因而他被逼得偶尔作假。不过在画印章时,他认真书上“临散之”,不敢冒名顶替,以渎林老。
幽默之所以有美感,就在回味上。颇具幽默感的散之老人,即以“扫帚星”自喻。在极度的虚弱中,他以绝笔“生天成佛”四字明志,即归之于“生天”处,回到“众生”那里去。何况,林老生前已赋打油诗一首,聊以自嘲,亦发人深省:
不学板桥要白银,
学他赖账或能行。
请君且莫勤追索,
待到千秋一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