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10月24日,汉堡当代实验艺术节进行中的一天。
早晨起来简单收拾了一下,我开始写作。下午一点半停下来,吃了一点东西,去博物馆。
晚上有我们的演出,导演要求五点以前赶到剧场,还有三个小时是个人的。这段时间里,我有两个去处,汉堡历史博物馆和汉堡艺术馆。若去历史博物馆,担心看不完;去昨天没能看完的汉堡艺术馆,倒可以把剩下的部分继续看下去。我于是登上了去汉堡艺术馆方向的地铁。
当代艺术部分,主要是装置艺术,有一些我挺喜欢的。比较起来,那些影像作品更吸引我,虽然听不懂语言,光是从画面图像去观赏——一部关于一个女人的影像有点不同寻常。
她像是艺术家那种女子,看懂的一些词,说她想拍一部电影。她的面部肌肉很紧,左耳朵上夹一根香烟,手里捏着半截点燃的香烟,右手握着一听易拉罐啤酒,举起来几次,都没真的去喝。
她的声音是正常的,但画面放慢了。慢动作,把人变得什么也掩蔽不住,细微的感觉都在神经上、在表皮里。她的真实、自然,全然不是镜头能够阻拦的,而且,那种女人,跟一部机器,没有感觉到不同。
以往的间接经验表明,这种女人,没有人喜欢。女人通常不会愿意和这种女人做朋友,男人不大敢和这种女人接近。以她的面部表情和身体语言看,觉着不会有异性去爱这种女子。据我有限的经验,越没有异性爱,女人越容易往男性化的方面发展,有意无意地去顶替生活和思想情感中缺少的男性元素。
这是谁的错呢。在北京的时候,有一位女子跟我说,她这种人就得自己爱自己。现在想来,放到画面上这位女子身上,我觉得,她可能想不起来去爱护自己,或者不想过多地去爱自己。这么说好像不够准确,是她不觉得通常意义上女子对自己产生怜悯,有多大意思,比如,做好吃的给自己吃,穿质地、样式尚好的衣服让自己快乐,多多地把男子应该给予女子的爱,由女子自己展现出来,释放出来,表达出来,自己返回头去关爱自己。即把自己的关爱,加上来自其他人们,比如家庭、社会环境或者男子,可能或应该给予自己的爱,一并发展出来,让这些关爱发生影响,产生作用,浓缩于此,在自己身上……
这确实是一个现实问题。好像不这么想,就是没有想开。我是觉得,女子无论怎样,也不必自己可怜自己。把自己拘泥在某一个方面,不是太不现实,就是太现实。而那么想问题,有些过于现实。我也知道不现实不好,可太现实地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又有多少意义呢。
那个女子,显然不是这种思维的女子。她的爱,会来得比较猛烈,而且,她也有特别粗心大意的时候,她并不期望自己更完美,她更在乎内心真实的感受。她的真实,是顺着性情,去追求不那么过多算计的相对单纯的活法。她不会太多地想生活中的事情,而比较多地想着喜欢做的工作。在工作中,她把自己投放进去,即使是牺牲也在所不辞。所以,她想笑的时候,就笑,平时不为了给谁看,给谁听,想到为了什么才怎么样,只是随心所欲地到达自己向往的地方,不在路上作盘桓,不在路上打算盘,不在路上摆姿势,不在路上怜悯自己。
放慢速度的她,甚至有点精神分裂的感觉。是她自己的精神确实有问题,还是镜头本身有问题?镜头放慢了就可能把人的另一种潜质,即错乱的、神经质的东西挖掘出来。人活在每一条细密的皱褶里,放慢了节奏,人就显出了那些平时被掩盖起来的皱褶。人笑,快的时候,就像一朵花;慢的时候,就有了不容易,笑得很干涩,很无可奈何,实在是勉强,过分地残忍。而她笑得又很霸道,甚至笑得充满恶意。笑的样子就像是在为别人哭泣。这就如同打量。慢的时候,让人度量出正常中的非正常;非正常中的正常或者混沌,以至于模糊。
慢是一种艺术化处理,看似夸张了生活,实际上它却是在抖擞生活,把一滩死水,变成极有稠密度,那种溶解不开的稠密与顽韧与浑浊。但表现上,静寂得如死水一般,只是偶尔冒个泡泡,咕嘟两声。死于什么,这个水;止于什么,那个心。全在里边。
那个女子,欲喝啤酒却终于没去喝,是不是下意识的,她习惯手里有一听啤酒。手势是拿捏住东西——握着啤酒一块做的,啤酒与她,啤酒与她和香烟,是一体的。
实际上,她会很快喝一口啤酒的,只是因为放慢了镜头,我们迟迟不能见到她的完成动作。而她只是停留在一小会儿时间里。这个短片只取她的这一小会儿时间里的生活、思想和情感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