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西安生活二十年了,平日里四处走动,也关心媒体上的新闻和往事回顾,对这个城的了解,自认为还是全面而具体的。可是,在会展中心对面,有一座古代的天坛,我不久前才知道。由此也说明,我和这个城市的交集还处在浅层次,顾及到的范围,也是有局限的。
那天大清早,我过来看天坛,竟然走错路,走到陕师大老校区的巷子里去了。当我打听对地方,由南向北,走上一条宽敞的通道,远远的,就看见正前方一座土丘,说低不低,说高不高,和我想象中的建筑比,并没有带来强烈的震撼。西安乃十三朝古都,到处分布历史遗存,即便从一个不起眼的村落拐进去,也许就有一堆汉瓦被遗忘;有时来到城外的河道,荒草丛里,破损的石碑上,零星记载着李白醉酒的往事……类似的相遇,太普遍了。本地人因为太过常见,对身边的一些搬得动移不走的文物,都不会给予特别的关注。这个工地在考古王侯故居,那条地铁线挖出了将军的墓室,这样的消息天天都有,难得激发起舆论。
这座天坛几年前就在一个砖墙围着的院子里,被杂物遮挡,被野草淹没,风吹雨淋,独自破损,不为人知。这里过去属于陕师大征用的地块,多亏在研究学问的人手里,自然知道价值的珍贵,没有在这里基建,不人为翻动,其实也是一种保护的惯例。
我看到的天坛,是简朴的,甚至是简陋的,就是黄土夯实了夯出来的,只是在表面抹了黄泥。天坛的结构也不复杂,大约8米高的样子,分了四层,底层的面积大,每向上一层,都收缩进去一圈,每一层都有规律的设置了阶道,共十二条,通上去可以到上面一层的平地上。其中一条最宽,那可是皇帝专用的。
史料记载,这里的天坛隋朝就建立起来了,唐代继续沿用,有300多年时间,隋唐的皇帝,都是来这里祭天。这座一千多年前就有的天坛,是中国最早的天坛。样式的设计也有出处,符合周礼上的规制。不过在那个时候,不叫天坛,而是以圆丘称名。命名看似一般,却包含了至高无上信仰。在古时候,通常越是规格高的礼仪,越是大道至简,反而突出了主旨,抵达了事物的本真。
我现在想来就来,看多久都可以,放到隋唐,这里可是绝对的禁区。皇帝登坛祭天的时候,除了重要的大臣,其他随从,都只能在围绕圆丘的矮墙之外站着。而且,在外围还划出了150米的界限,不得出现任何建筑物,就为了凸显圆丘的唯一,营造出独有的空间感,从而最大限度拉近天地之间的距离。
天子祭天,那可是一个国家神圣的大事。按照礼制,在冬至这一天举行。从这一天开始,白昼将渐渐延长,天意的体现,有了一个起点,人和天之间感应的发生,也迎来了最佳时辰。天在上,统摄万有,皇帝也要表现出隆重又庄重的敬意。祭天的日子在临近,皇帝须斋戒,须沐浴,须早起。仪式的繁复,过程的严谨,都提前安排,落实到位。献祭的物品,有动物,有玉帛,不是摆放一阵又拿走的,全部焚烧,化为烟火,升达云天,才体现出心意的彻底,也意味着被上苍的神灵享用。天在上,神灵在上,此时,不再遥不可及,不再高不可攀,青烟袅袅的氛围里,似乎也按照约定,应承了祈求,愿意满足人的愿望。
走动了许久,我坐在圆丘一旁,身子被初生的光线笼罩。圆丘选址,有着方位上的讲究。把圆丘建在城郭以南,上风上水,有充足的光照,体现了古人的风水思想。在圆丘的东边不远,是大雁塔,是曲江池。岁月打磨,光阴淘洗,还能见证演变,安定这个城市的情绪。就在西南侧,离圆丘更近,是一座电视塔。这是两个高度,一个是古人留下的,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功用;一个属于现代人的发明,每天都发射着不同频率的信号。从比例上比较,电视塔自然高过了圆丘,而且,传播出去的信息,可以到达千家万户,成为人们日常生活的构成。圆丘却是专一的,专注的,就是和上苍对话,就是一种仪式,一种精神上释放和吸纳。当这两者同框,其中的意味,让我的内心,产生了些许茫然和感慨。一些东西断裂了,似乎还有延续的理由,似乎还能在某种程度上加以弥合。只是时代变了,形式也变了,一茬一茬的人,也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