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有记忆起,父亲一直抽烟,但在母亲去世以后,他开始烟不离手。
当年,庄户人家所抽的烟叶就是自种的旱烟。春天在田间地头随意插上一垄烟苗,不水不肥,秋后坐等收获,足够一年的享用。人们抽烟的方式也多样,有用烟袋,有自己卷的纸烟,而购买香烟则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上年纪的老人喜欢使用烟袋,这烟袋是讲究家什,或长或短的乌木烟袋杆,黄铜或生铁的烟袋锅儿,黄铜或玉质的烟袋嘴,每个烟袋再配上个头适中的装烟荷包,有棉的,有麻的,黄牛皮最好,坚韧的质地,滑润的手感,晃晃荡荡吊在烟袋杆上,如果使用者是位鹤发童颜、齿白唇红的老人,烟雾缭绕,氤氲开来,那绝对是孩子们眼中的老神仙。
父亲这一辈人包括抽烟的婶子大娘们都爱抽自己卷的“大炮筒子”,虽不那么雅致,但便于携带,可以信手拈来。卷烟的纸五花八门,黄草纸、报纸,孩子们用过的书本、作业本都行,用白纸的不多,那太奢侈。我嫌父亲卷的烟不够美观,经常自告奋勇为父亲效劳。左手捧住一块摊满烟丝的长条纸,拇指食指中指捏起上方纸角,右手拇指食指捏住下方纸角顺时针拧捻儿,纸条一圈圈螺旋斜上,最后伸出舌头用唾沫粘牢上方纸角,一支头粗尾细的圆锥形卷烟便告完成。如此重复,再整齐码放在烟笸箩里,随后我会向父亲炫耀,成就感溢于言表。
母亲的去世对父亲的打击很大,中年丧妻的苦痛也许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但他又要表现出心平气和的样子,只是在夜深人静时,父亲会难以入眠,只能靠抽烟来缓解。我经常在半夜被烟味呛醒,看见父亲枯坐在炕沿上,指间红红的烟头忽明忽暗。
几十年前,农村老人患肺病、支气管哮喘的不少,基本都与抽烟有关。但那时,人们对于抽烟的害处认识不够,反倒是把许多“益处”讲得头头是道,比如干活累了抽根烟可以解乏,天冷了可以御寒治感冒,在田边地头小睡一会儿,抽烟人身上散发的味道可以预防蚊叮蛇咬,等等。我不抽烟,不知道这些经验之谈是否属实,但庄稼人在繁重的劳动之余抽根烟散心解闷儿是可以理解的,可是过量势必会损害健康。
父亲的面色憔悴,日渐消瘦,有时夜里会长时间剧烈咳嗽,血压也忽高忽低。那时的农村还没有电视机,但每家每户都有一台戏匣子(收音机)。有段时间,广播里经常宣传吸烟危害,提倡全民戒烟。至今我还记得天津电台不时播出马志明、杨少华的相声《戒烟》,常常听得我们爷仨开怀大笑。可是父亲并没有受到教育,边咳嗽边说:“唉,戒不了,咳、咳……”听得多了,无形中倒给哥哥和我提了个醒,父亲整天咳嗽,烟一定是罪魁祸首!
说来凑巧,父亲在忙完村里的一桩喜事,忽然感觉头晕目眩,请医生一量,血压比平常高出不少,只能边吃药边卧床休息。我们哥俩趁机联合发难,一唱一和,控诉抽烟的危害。平常我们可不敢这样,尽管父亲很少对我们发脾气,但他属于不怒自威。其实,这次我们心里也没底,还好,半倚半靠在炕上的父亲异常温和,笑呵呵地看着俩儿子,可能他真把我俩的讨伐当成了一段忍俊不禁的相声来听了。
不过“忠言逆耳”,父亲显然是听进去了,他沉默良久之后,把烟笸箩、烟荷包及没有抽完的半盒香烟,一股脑儿地推到我和哥哥眼前说,把它们统统扔到粪堆里去,我保证,烟从此和我绝缘。这战果突如其来,竟让我和哥哥一时懵住。
为了让父亲顺利戒烟,我们特意给他买了冰糖,炒了花生瓜子,以免他口味寡淡。父亲没吃多少,基本上都成了我的零嘴儿,但从那以后,父亲真的把烟戒了。当然这期间,烟的诱惑还是挺大的,碰到红白喜事,你来我往,老少爷们儿之间难免相互递根烟。据父亲说,他开始也馋得厉害,不时从别人那拿根烟放在鼻子底下闻一闻,以解烟瘾。周围的人逗他,抽一根吧,没事!父亲笑笑,很郑重地说,我跟孩子们下过保证,坚决戒烟,咱可不做那言而无信的人。
几十年过去,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到了父亲当年的年纪。多年来,我保持着听广播的习惯,听新闻、听小说、听戏曲、听相声。一天,当我在天津相声台再次听到那段《戒烟》的相声,顿时回忆满满,思绪如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