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版电影《苔丝》,娜塔莎·金斯基主演,海报背景是被骑警押送的苔丝与陪伴她的克莱尔。
19世纪末英国作家托马斯·哈代的小说《苔丝》,副标题是“一个纯洁的女人”。虽然当时出版颇费周折,对“纯洁”一词充满争议与非难,然而作者坚持“真理不怕冒犯”的信念,甘冒“每前进一步难免碰痛某些人脚后跟上的冻疮”的风险,毅然将莎士比亚的悲悯作为题记:“令人心疼的受了伤害的名字!我的胸脯将变作你的眠床,让你安睡”,义无反顾将其定义为“纯洁”,写就了那个时代的震撼悲剧。
亚里士多德说:“悲剧通过引起怜悯和恐惧的情感达到宣泄。”鲁迅则说:“悲剧就是将极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苔丝的悲剧就是将青春毁灭,把纯洁绞杀,带给我们真爱与公正的思考。
1.
苔丝·杜伯维尔是小说中的主角,是“女性空幻的精华,从全体女性中提炼出来的典型”,有着“玫瑰色的温暖”,有着诗一般优美清新的气韵。作者选用了一个词概括她:纯洁。“尽管苔丝的过去并非白璧无瑕,但在她身上保留的东西仍然超过她同辈姑娘们的鲜艳娇媚。”苔丝16岁时遭受冒衔贵族阿历克·杜伯维尔玷污,新婚之夜向丈夫克莱尔坦白。当克莱尔决定离家出走,苔丝只好四处流浪打工。
她不向克莱尔的父母求援,仍保持着“即使一个男人赞美了我一句,我也仿佛觉得对不起你”的纯真。当父亲去世,全家被扫地出门、露宿街头时,悬在她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下,她把自己当作阿历克的牺牲品,与其同居换取了家人的温饱。
当克莱尔回心转意突然回国,苔丝“甚为凄凉”,一方面说“太晚了,太晚了,你一定别过来,不要靠近我”;另一方面把刀子插进了阿历克的心脏,捍卫了她仍然刻骨铭心的真爱,痛痛快快地惩罚了蹂躏她、欺骗她,把她的生命撕成了碎片的恶棍。“这一切只是因为我太爱你了”,“亲爱的丈夫,跟我说你爱我吧!……”
杀死阿历克后,苔丝追上了克莱尔,“只要你的手搂着我,我就可以永远永远走下去”。森林逃亡路上,“沉沉的夜色包围了他们,他们却没有烛光把它驱散”。两人度过了幸福的六天,苔丝说:“外面全是坎坷痛苦,而里面却完全是心满意足。”当银灰色晨曦带来淡漠、迟疑的光昏时,神庙的石柱露出了压迫的黑色轮廓,苔丝在神庙的祭坛上酣然入睡,克莱尔请求抓捕的人:“让她睡下去,直到睡醒吧。”一道晨光照醒了苔丝,她说:“我也心满意足了,现在我不会活到你瞧不起我的时候了。”然后平静地对警察说:“可以走了。”他们身后,象征死亡的黑旗缓缓升起。
苔丝的悲剧不在于她的纯洁,而是“撒旦”阿历克和“天使”安琪儿克莱尔两个打手催生的结果:一个是肉体的折磨,一个是精神的压迫;肉体的折磨显得身体肮脏,精神的压迫却压死了希望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们共同制造了苔丝的悲剧。
阿历克在黑原谷黄昏烧枯草的滚滚黑烟中出现时,映着火光手执一柄钢叉。尽管他也曾做过“回头浪子”,但“洗心革面的成分少,改头换面的成分多”,他无赖地说“你以后决不要用你的美貌再来诱惑我”。苔丝清楚知道“你心里的那点闪光亮不了多久的”。然而逼她走向恶魔“撒旦”的不仅有家庭的厄运,还有“天使”克莱尔的冷酷。克莱尔思想开明进步,对苔丝的爱具有初恋的纯洁、炽热与真诚,苔丝在他眼里达到了美的极致,“浑身上下都洋溢着诗意……就像是阳光烘暖的起伏的海浪,你的柔软就是水中的朵朵浪花”。
然而,在他温文尔雅面目之下,在“素质的某个深奥莫测之处,却存在着一种生硬的逻辑积淀物,仿佛是横在松软的土壤里的一道金属矿脉,无论什么东西要想穿破它都不免碰得刃卷刀折”。这一道积淀就是世俗的贞操传统,男性中心的利己主义金属矿脉。克莱尔说:“不同的社会是有不同的规矩的,你根本不了解这种事在社会上的分量”,“我所得到的自然应当是娇艳的面颊和朴素的纯洁”,现在“我爱的不是你”,“是具有你的形象的另一个女人”。
温情脉脉的面纱彻底撕开了。“路上的牛马蹄印里蓄满了水。雨水只够把它们装满,却又没有力量把它们冲掉。”那宇宙中最真挚的情感仍然冲不开蓄存在蹄印里的世俗羁绊。
2.
阿历克和克莱尔分别代表了显性恶与隐性恶、强权伦理与道德伪善。作者在苔丝被绞死之后写了一句惊心动魄的话:“那众神之首结束了他跟苔丝玩的游戏。”众神之首的一个主要帮凶就是跟苔丝爱得销魂蚀魄的克莱尔,是隐藏在克莱尔背后的西方中产阶级腐朽的伦理道德、伪善的宗教以及不公正的法律制度。
作者自道其写作是“一片风景加一个人的灵魂”,《苔丝》每一段自然景色都与苔丝的青春苏醒、爱情萌发、遭受摧残相互呼应。
黑原谷一片肥沃,绿意葱茏,丰美芊绵,正如五月节舞会上“那些生命在胸衣下跳动得更加快速、更有朝气的人儿”。蜿蜒的山路崎岖不平,特兰岭的森林黑暗幽深。离开伤心的川特里奇,那里景色美丽得叫她心悸,“毒蛇总在甜蜜的鸟儿歌唱的地方发出咝咝的声音”。而在“一个麝香草馨香弥漫、鸟儿们孵化着幼雏的五月清晨”,苔丝来到了欢快明朗的泰波特斯奶场。“在她面前,每一阵轻风都是一片欢欣的笑语,每一声鸟鸣都似乎隐藏了一片欢乐”,河水清澈,“整天向天空潺潺碎语”。
在这里,她向奶场老板发明了灵魂离开身子的方法:“晚上躺在草地上,用眼睛紧紧盯着天上某颗又大又亮的星星;你把思想集中到那颗星星上,不久你就会发现你离开自己的肉体有好几百里路远了。”那个夏天的晚上,克莱尔用他的竖琴弹奏得苔丝的灵魂飞升。苔丝躲在丰茂的乱草中“听着琴声竟如一只着了迷的小鸟挪不动脚步了”,“那些飘浮的花粉,便是他弹奏出的可见的音符,花园里一片潮湿,似乎就是花园受到感动流出的泪水。颜色的波浪和琴音的波浪,一浪一浪交汇到了一起”。
作者还以诗人的目光捕捉了一些象征意义的幻美镜头,“在他们低低地弯下身子细细地察看着植物时,金凤花便以片片柔和的黄光反射到他们被遮掩着的面孔上,让他们看去仿佛是些映着月色的精灵。”然而作者并没有沉湎于耽美,他“发现”,新婚夜苔丝对克莱尔絮絮说着过去的屈辱时,“有想象力的人看到那炭火发出的斑斓红光能看到末日审判的可怖景象”,“一个巨大的暗影在她身后升起,投射到墙壁和天花板上”,“随着她的讲述,炉桥里的火变得凶恶可怖。”
在此,作者也开启了对超自然的神秘主义的探讨。苔丝试穿婚服时在她心里泛起的《儿童与披风》的不祥民谣,苔丝举行完婚礼回到奶场时那“主凶”的午后鸡叫,新婚之夜守在新房门口的那两幅面目狰狞的妇女画像,苔丝被迫发过誓的“手中十字”和那恐怖的传说,苔丝被捕前在原始凯尔特人举行献祭礼的悬石神庙睡觉……种种超自然的东西围绕着苔丝出现。苔丝说:“那马车是在我们家族的人死的时候出现,还是在犯罪的时候出现?”真的是一语成谶。
作者是反对宿命的。在谈到苔丝兄弟姐妹的命运掌握在一对无能的父母手中时,作者写道:“我们倒想请教一下,某个诗人所说的‘大自然的神圣安排’到底有什么权威和根据?”他在苔丝受到污辱时向苍天愤怒地呐喊:“苔丝的保护天使到哪儿去了?她那朴素的心所信仰的上帝到哪儿去了?”
作者也理性对待所谓“报应说”:如果是苔丝头顶盔甲的杜伯维尔祖先得胜归来后对农民女儿寻欢作乐的报应,这种“让祖宗的罪孽由后辈来偿还的做法在神灵们的眼里也许能维系道德风化,却是为人的本性所唾弃的,它对于风化其实也全无作用”。
“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苔丝》流溢着对“错过时机”的惋惜。五月节舞会两人第一次错过,之后两人在奶场再次相遇,苔丝决心向克莱尔讲述过去,还未触及难以启齿的羞辱时,便被克莱尔的拥抱打断。两人第三次蹉跎,苔丝写下了爱的坚贞却没有发出去的信,克莱尔得不到苔丝的信迟迟不归。“荷花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这样的错过虽是不经意的,却是致命的。
作者认为:在人类进步达到“至美至福的境界”之前,“造物主并不在他一声提醒便能使人获得幸福的时刻对他可怜的生灵叫一声‘注意’……它们却只把我们颠来倒去地折磨虐待。”一闪而过的阴差阳错,无可奈何的花落人去。
3.
羞怯而又专注的眼波,淡淡的发香,微启的双唇露出洁白的牙齿,连空气都弥漫着兴奋的不安。沈从文《边城》的翠翠,集灵秀、纯朴于一身,体现的是含蓄内敛、为爱相守的柔美。渡边淳一《失乐园》的久木祥一郎和松原凛子为爱相约赴死,体现的是殉情献身,“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米兰·昆德拉《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呈现了灵魂与肉体、拯救与放逐、忠诚与背叛的一系列矛盾,孰轻孰重颠倒模糊。《诗经》既有“彩虹在东,朝雨靡靡;女子有行,相奔远走”的纵情,也有“虽速我讼,亦不女从”的不屈。苔丝的故事也让人不禁想起明代作家冯梦龙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杜十娘和苔丝有何不同?为什么杜十娘没有杀死李甲而苔丝却杀死了阿历克?为什么杜十娘跳河自杀而没有远走高飞?
抛开个体自变量,社会和文化传统的差异是主要因变量。冯梦龙的另一作品《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说“妇人之随夫,如花附于枝,枝若无花,可以再发;花若离枝,不可复合”,是封建晚期中国社会妇女社会从属地位和依附关系的真实写照。中国传统礼教文化讲究女性含蓄委婉、缠绵悱恻,“纤腰非学楚,宽带为思君”,“无情有恨何人见,露压烟啼千万枝”,“楼台深锁无人到,落尽东风第一花”。因此,面对李甲的忘恩负义,杜十娘没有自己赎买自己,泛舟江湖或打工自给的社会基础,也没有“等风来,不如追风去”的豪迈追求,李甲也没有罪恶到该杀的程度,剩下可供选择的便是“宁可玉碎”的自沉江河,让李甲背上薄情寡义、背信图财的道德枷锁。
其实,苔丝也想到了自杀,当克莱尔不愿背上杀人罪名时,苔丝甚至说:“我可以留点什么东西证明我是自杀的,人家就不会责怪你了。”然而,她终因不愿意“破坏了你的名誉”而放弃。在那样的时代,苔丝当然也不可能有“等风来,不如追风去”的豪迈。
自我了结相对容易,负命活着才重于泰山。苔丝死了,留下了纯洁和真爱;杜十娘死了,留下了义薄云天。美国作家欧·亨利的作品《麦琪的礼物》中,吉姆将心爱的金表卖掉,给妻子买来了心仪已久的发梳;黛拉将一头秀发卖掉,给丈夫买了表链,虽失去了最爱,却得到了真爱。而莫泊桑的《项链》不仅讽刺了当事人的虚荣,用10年的辛苦劳作换取假项链的风霜雨雪,在一定意义上不也是一些人过度追求浮华虚幻、耗尽青春年华的现实写照吗?
詹姆斯·怀特在其著作《法律想象:法律思想和表述的属性研究》中说:“文学名著为法律的各种人文价值提供了最好的伦理描述。”《苔丝》中涉及的大量法律知识,涵盖了英国的《婚姻继承法》《财产法》《流浪法》《堕胎法》等等,展现了一幅19世纪维多利亚时期英国的法律图景。正是在这样的法律图景下,苔丝的悲剧故事徐徐展开。
俗话说:“谁是谁的冤家,谁掌谁的生死。”人的一生或许有逃不脱的命运和归宿,包含了世事无常,然而纯洁、真爱和正义永在,谁也无法否认追求真情真爱的价值。
“我们来到世上,有着霞光陪伴。”苔丝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今天的我们,何其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