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菜园里,每年都要种一架扁豆。
秋风乍起,扁豆花开。板桥的对联“一庭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好像专为父亲的菜园所作。
想来板桥先生的扁豆架也相当可观,如果只是几根竹棍儿搭的简易架子,那是当不起满架秋风这个词的。父亲是无师自通的半个木匠,他的扁豆架用四根木桩子做支撑,有横梁,有顶棚,两米多高,已经用了五六年,还结实得很。每年扁豆一上架,引来蜂蝶飞舞其间,宛如小花房。
父亲种的是襄阳常见的白花、紫花扁豆。白花扁豆,皮色浅绿,长而薄;紫花扁豆,短而肥,紫亮紫亮的。父亲说,两样都种点,吃着方便,绿扁豆一不留神就老了,要及时摘,吃不完就蒸熟、晒干。蒸肉、烧肉,煎扁豆鱼,离不了绿扁豆。紫扁豆忘摘了也没事,就挂架子上。它肉厚,不好晒,来一场雨,易发霉……父亲坐在豆架下,边絮叨家常,边清理刚摘的扁豆,剥葱、择韭菜。他清理过的菜,闭着眼睛洗,都可以下锅。
一阵秋风,满架扁豆花摇曳着,美如梦幻。突然惊觉,父亲的满头黑发,何时变灰白了?昨天,今天?时光太匆匆,还没来得及和他好好相处,父亲就老了。
我说也想种扁豆,他专门留了种子,还特别交代:“你要种就种紫扁豆。扁豆恋秋,越冷越肯长,自己留种的话,就留最先成熟的,这样下一年它开花结果都早……”依父亲所言,在盆底垫足了从江边捡的干牛粪,放入种子。一场春雨,它顺势缠着葡萄藤,又一场春雨,它已攀上了葡萄架。
简直是疯着长,它们缠满葡萄架,又绕上我的晾衣杆,还爬到几米高的竹子顶端,拉都拉不回来。紫色的花穗在碧空招摇,逗引得麻雀、白头翁、珠颈斑鸠、大尾巴喜鹊婉转啼鸣,把这儿当成了它们的后花园。我进进出出,只要不对视,就互不相扰。盛水的浅瓷盆旁,经常捡到斑鸠翎子。
当暑尽天凉,月色如水,我喜欢捧杯热茶,在露台静坐。此时露台香气撩人,白兰、米兰、茉莉、紫茉莉、雀舌栀子花竞相开放。花丛中还有我熟悉的歌者,蟋蟀的歌声清亮活泼,纺织娘在沙沙地振羽,金钟儿丁零零地唱个不停。
月光中的紫扁豆越发显得紫亮,仿若涂了蜡。一串串垂下来,一伸手,就能摘一盘。紫扁豆,宜清炒,斜着切成细丝,加入红椒丝爆炒。最好吃的,是用干扁豆,做扁豆鱼。
父亲的扁豆还没来得及收拾,他就生病了,需及时就医。临行,他把成熟的扁豆都摘了带来。打针之余,父亲也不闲着,把绿扁豆蒸熟,我拿到楼顶晾晒。晒干的扁豆,像个大大的逗号,攥着一把干扁豆,我知道生命是有句号的。
在晴好的日子,我常给父亲洗头。
虽然他也说我毛手毛脚,但洗头这件事,只认我。妹妹逗父亲:“我给你洗吧,大姐下班都没太阳了。”
老头儿断然拒绝:“不,那今天不洗了,我再忍忍。”
听妹妹说着笑着,我们各就其位。父亲在榻榻米上坐定,我扶着他慢慢躺平,脖颈刚好搁我腿上,顺手给他盖好棉袄。
一切准备就绪,水温正合适。我用左手托着父亲头,右手撩水打湿头发,轻言安抚:“放松点、放松、再放松,把头枕我手上。”父亲躺在太阳窝里,很放松地闭着眼睛,乖得像个小孩儿,灰白的发丝在阳光中闪亮。快速地揉搓,清洗,妹妹配合默契。洗完头,手上只裹一层毛巾,再给父亲洗把脸,眼睛、眉毛、鼻子、耳根……母亲在一旁看着,不住口地赞叹,洗得真好,看着就舒服。
正想叫父亲起来,谁知,他打起了轻微的呼噜。妹妹赶紧拿件羽绒服,给父亲盖着腿。她顺势坐下,轻轻给父亲按摩脚。我们相视一笑,日月山川就此静止。
下雪了,陪父亲坐榻榻米上观雪,他惊叹着:“雪真大,这才下了几分钟,真武山都白了,雪花怕有巴掌大吧?”
我笑,问父亲:“地里的扁豆架不会被雪压垮吧?”他睨我一眼,那怎么会,我楔的是木桩。又笑笑说:“今年架子上留的扁豆多,雪再大也没事,够雀子吃了。”窗外风雪迷茫,室内温暖如春,红红的窗花,添了几分喜庆。仿佛几生几世就是如此安宁……父亲幽幽地说:“去泡点干扁豆,我今天中午给你们做扁豆鱼,下雪天吃干菜,香。”
我给父亲打下手。他先给扁豆撒盐,一条条裹匀面粉。接着倒少许油,小火慢慢煎,轻轻翻,瞧那小心翼翼的模样,敢情是在烹小鲜呢。不一会儿,焦香浓郁的小鱼儿就出锅了,这就是父亲常说的扁豆鱼。干扁豆有着深邃的鲜香,能和干香菇的香气媲美。父亲看着我们吃,自己却吃得很少。咬一口扁豆鱼,弹弹的,似肉非肉,好筋拽。父亲笑着说,明年我多晒点干扁豆,让你们吃个够。
扁豆鱼的做法并不复杂,可无论我怎么尝试,也做不出父亲的那个味道。
斑驳的时光叠叠错错,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仿佛有些忧伤可以忘记。家里的照片墙上,有张父亲提着水桶,从扁豆架下穿过的照片,白色的、紫色的扁豆花从他身上拂过,在一片秋光里绚烂得无以复加。
彩色的记忆,不知何时已变成黑白。今年的秋风,是从往年吹来的吧?那里,有我的父亲,还有他那满架的扁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