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冬天,是父亲为我们炒花生的季节。
父亲炒花生,可真耐得烦。生煤炉,洗沙子,沙子炒热,倒入花生用文火慢慢地炕。家里的几个孩子口味不同,有喜欢嫩的,有喜欢老点,还有的在我看来,她就是爱吃煳的。老头儿守着炉子勤翻炒,严格把控着火候。这一锅,要欠把火,余温使花生刚刚熟透,揉开红皮,花生仁白白嫩嫩;再一锅,要炕熟出锅,花生仁呈淡淡的黄;下一锅,要炕得透透的,花生仁焦黄焦黄的。
从小学住校,花生就是必备食物。炒花生、油炸花生米,可以从周一吃到周六。这种普通的食物吃了几十年,从未厌烦。它不似苦瓜、芫荽、韭菜等性子激烈,让人极喜极厌。花生甘而香,和平可贵,不喜欢吃的人恐怕很少吧?
最好吃的花生,定格在儿时暑假,紫茉莉盛开的傍晚。父亲有次从大田回来,我们老远就闻到花生味儿。不用看就知道,扯断的花生须根一定正冒着白浆,浓烈的生浆气、土腥气混合在一起……和妹妹飞快地凑过去,果然,自行车后座夹了几兜花生,绿油油的秧子缀满果子。我们巴巴地望着,没想到向来严肃的父亲竟然分给我们一人一兜,还笑着说,把饱籽花生数清楚,给我报个数。
带土的花生,碧茸茸的蚂蚁草,胭脂红的紫茉莉,浅紫的马兰花,粉白粉白的花生仁,无论时光如何漫漶,它都清晰如昨。
时光总是太匆匆。童年那一大兜清甜的,有着牛奶般液汁的花生,气味还未消散,父亲就退休了。他来农场几十年,是侍弄庄稼的行家。突然没了土地,老头儿一时空落落的。他整天背着手,四处转悠,终于寻到几块隙地。父亲立刻开荒,种菜,种花生,忙得不亦乐乎。
儿子一年级时,为积累作文素材,父亲专门带他种花生。老头儿耐心地教小家伙挑选花生种,祖孙俩还把种子数得清清楚楚记本子上。儿子挑选的九十颗花生在父亲指点下,种得有模有样,春天的小嫩芽蓬勃生长。
转眼,小子上了大学。他的案头,常年青青翠翠。一粒花生、半块土豆、一个小红薯,都被养得千姿百态。临近暑假,他的花生盆景,开了几十朵金灿灿的小黄花,煞是喜人。
冬日岑寂,家人围炉闲坐。父亲总是慢悠悠地剥着花生,淡淡的时光细水长流……谁知年底,父亲病重住院,接连两次手术,使他元气大伤。
怎么给虚弱的父亲补充营养,我颇费思量。翻《本草纲目》,竟然没找到花生,有些难以置信。不甘心,又邮购了《本草纲目拾遗》,清代的赵学敏解得清楚:“花生,悦脾和胃、润肺化痰、滋养补气、清咽止痒。”花生又称“长生果、成寿果”,长期食用,有助于延年益寿。
原来,花生竟有这么多好处。于是,我隔三差五地变着法子做羹汤,花生、莲子、薏仁、红枣、枸杞轮番上阵。母亲摸着下巴说,我和你爸都吃胖了。
久闻书法可以静心,现在离春节还有几个月,好好练字,为父亲写副春联,请他亲手贴上。父女一场,这是我永久的念想。
说练就练。当我拿起笔,才知临帖不易。边熟悉笔墨,边浏览法帖,最后选择了赵孟頫的《妙严寺记》。
无牙小儿如我,斗胆去啃核桃,真是无知者无畏。每天一笔一画地临摹,虽然写得很不像样儿,但父亲总是说,和前几天的比比,好多了。又顺手在毡子上放颗长长的、有四粒仁的花生。看我不解,他有点得意,拿过毛笔,往花生上一架。哦,原来是笔搁呀,太有创意了。
如是,每晚临帖两小时,坚持了将近百日。
大年三十下午,客厅里长长短短铺满春联,大红洒金,红底黑字:花开富贵财源广,竹报平安福寿多。横批:吉星高照。乍一看,挺糊弄人。父亲仔细比对,来来回回终于在矮子里面挑了将军。想来真是汗颜,太难为他了。
母亲按老规矩熬了面糨糊。父亲贴好春联,我看着不由脸红,躲在一边不吭气,真是字怕上墙啊。可老头儿很满意,他退后欣赏,连连说,不错不错,才练了几天,咱们晋老大就能写春联了。父亲今天精神特别好,母亲刚捞出的卤肉,他也要点评,嗯,猪蹄颜色浅点好,经得住回锅。又说,花生米还剩个瓶底儿,等会儿我来炸点。
备下花生米,帮父亲扎好围裙,在锅边看他操作。凉锅凉油,入花生米拌匀后,再打开火,随后加几粒花椒快速翻炒,听到此起彼伏的炸裂声,即可盛入敞口大碗。趁热洒入一汤匙白酒,“刺啦”一声,香气扑鼻。拌少许盐,嚼之酥脆,真可声动十里。
空气中,似乎仍飘逸着炒花生的香味儿……不经意发现我的花生笔搁,已有了岁月痕迹。
此去经年,朔风又起。父亲的炒花生,今生,我再也吃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