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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检察文苑】梅静:铁匠轶事
2020-09-21 09:40:00  来源:扬州市检察院

  小时候觉得好玩,真正学了这门手艺之后,他开始体会到其中的辛苦。夏天,站在几百度高温的融铁炉前,只需两分钟,浑身就像从水里捞上来似的。手里还得挥举几十斤重的铁锤,从早到晚,一挥就是七八个小时。“世上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我的背就是那时候变弯的。”他指着自己有些前佝的脊背说。

  

  第一次见到他,就觉得挺怪。一米八的个头,黝黑的脸膛,一件灰扑扑的大褂,往人跟前一站,活脱一根铁柱子。尤其是瞅人时的那双眼睛,比常人足足大去一圈。更怪的是,一个卖古玩的,见主顾上门竟拉着张脸。那天,我去他那间店里溜达,把屋子里的货色端详了个遍,他居然没招呼我一声。直到我指着一只老海梅文盘问,多少银子?他才瓮着嗓子说:八百。我照着老经验,给他拦腰一砍,他却冷冰冰地说,不好还价!

  我差点吐出舌头。做古玩这行的,这些年我也见过不少,但这么硬和冲的,还是头一回遇到。但我这人也有个毛病,越是怪人,我越是有琢磨他的欲望。就这么着,我往他对面的椅子上一坐,不走了。

  1.

  “告诉你,我从不蒙人,开的都是实价,你还价就是对我不信任。我生气,宁愿不做这桩生意!”说这话时,他的眼珠几乎要暴了出来。其实,进他的店之前,我已经了解过这种文盘的行情。他要的价不算离谱,但也不低,略高于平均线。

  “我的要价自有道理。这只文盘是民国年间的东西,正宗老海梅,品相也不错。按说,这样的货1200元也卖得出去,但这儿有一块被茶杯烫过的痕迹,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可我实话实说,你在意就别买。”他指着底板上一个五分硬币大小、颜色略深的斑纹,一板一眼地对我说。

  这回,我真的吐了舌头。古玩行里,人人都恨不得把白说成黑、把死说成活,可面前这人,居然主动将“暗疤”抖搂给别人看?“我觉得,做古玩也得实诚。别人买件东西不容易,我如果蒙了人,是要折寿的。”他的语气里透出满满的诚恳,目光也变得柔和起来。

  正是这目光,让我对他多了一分好奇:“你这么做生意,能挣钱么?”

  一丝羞赧飞上他的黑脸。“说了你也许不信,我干这一行不是为了钱,我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些东西。”他搓着粗壮而青筋暴突的手,嘿嘿地笑。

  他的笑容和双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更加诧异了。“嘿,你觉得奇怪是不?当初,我也没想到自己会走上这条道,我原来是个铁匠,很有名的铁匠。”他的语速不快,还时常停顿、疙瘩。他还说,自己文化程度不高,只读过小学四年级。

  四年级学历的名铁匠!我对他的话来了兴致,思绪也顺着他的讲述,回到了数十年前的扬州老巷。

  在有“铁铺一条街”之称的得胜桥,他的父亲于解放前就拥有了一间作坊。那时的铁匠铺制造各式各样的工具,大到铁锹、锯子,小到汤匙、耳挖。耳濡目染,他年幼时就对制造铁器有了兴趣,一有闲暇,就立在父亲身边,看父亲做活,有时还帮着搭把手。书读到四年级,“文革”开始,无学可上的他便成了父亲的正式学徒。

  小时候觉得好玩,真正学了这门手艺之后,他开始体会到其中的辛苦。夏天,站在几百度高温的融铁炉前,只需两分钟,浑身就像从水里捞上来似的。手里还得挥举几十斤重的铁锤,从早到晚,一挥就是七八个小时。

  “世上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我的背就是那时候变弯的。”他指着自己有些前佝的脊背说。

  的确,打铁对于成年人来说都是很苦的活计,更何况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但秉性憨厚的他,打定了要学就学出个样儿的主意,从不叫累埋怨,更不偷懒耍滑,很快就把选料、錾缝、镶条、发火、夹抿、錾豁、打齐、轮磨、淬火、退火、定型、冷排、抛光、砧柄、上油等技术学到了家。他做的瓦工粉墙铁板,常常需要预订才能买到。

  1975年,他进广陵胶木社(后改称电讯开关厂)当了一名工人。1982年,他应聘进入与自己技术较为对口的电动工具厂。干了两年,习惯自由生活的他从工厂离职,在南通东路开办了自己的铁匠铺。可工具厂负责人认准了他的一手好技术,将厂里的配件加工任务交给他承包。那会儿,他靠这笔业务,每天可挣人民币64元,而当时,扬州二级工的月平均工资只有32元。

  家境殷实的老扬州人都有个喜好,即在家里摆放些年头老、做工好的红木家具,做铁器有了点积蓄的他也是如此。1986年,他以7200元的价格,从教场调剂商店购买了一套老海梅家具,当时这笔钱足可置下两进屋子。一些有旧家具的人家和做这门生意的,见他是个舍得花钱的“主儿”,便找上门来,向他兜售。

  一来二去,他屋子里的旧家具越来越多。后来,卖家具的又顺带给他看一些老物件,见着精致可爱的,他禁不住心里的欢喜,也掏钱买了下来。

  2.

  从住家户手上买货,一般不会有假,至多只会多花点钞票。但从贩子手上买,鱼龙就说不清了,肚里的知识稍微欠缺点儿,立刻就会当了冤大头。有一回,一个外地古玩商告诉他,手里有6只弥足珍贵的雍正官窑碗。他冒着37度的高温赶过去,一看,釉色纯正、印鉴清晰,当即以每只3000元的价格买了下来。谁知回来给行家一看,都是新做的假货。

  打铁挣来的钞票,张张都沾着血汗哪!吃了这次大亏后,他每看到一个心仪的物件,都用相机拍下来,然后到处找书看,向行家请教……渐渐地,他“走眼”的次数越来越少,“入手”的好东西越来越多。

  几年后,他在扬州古玩界有了一点小名气,靠这一行挣的钱也超过了开铁匠铺的收入。1996年,他干脆关了铺子,在天宁寺民间收藏品市场专心做起了古玩生意。

  在人们的印象中,古玩商通常都是满脸泛油光、脖挂大玉牌、手戴大金戒的模样,概括为两个字,就是:“有钱”。但他,完全颠覆了这一形象,他的朴素甚至寒酸,让不少人怀疑过他的职业。

  “我是挺穷的,因为我从来不糊弄人,但我心里踏实。”他的实诚,让他失去了很多发大财的机会,却使他得到了许多忠实顾客。在扬州,喜欢古玩收藏的朋友,大多知道“张铁匠”,他的个性在这个圈子里几乎闻名遐迩。

  知假售假,做旧蒙人,古来即有,已经见怪不怪。买卖全靠“眼力”,受骗权当“吃药”。但是他有着自己的坚守。他可以货无二价,但他从不售假,更不愿骗人。我后来经常听他说:“人在做,天在看!”这可能是他的家训。他的父亲以前也干这行,包括他的兄弟。我听说他们父子的品行如出一辙,有口皆碑。

  熟悉的人都喊他“张铁匠”,显得特别亲切。我觉得他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匠人,我愿意称他一声“张先生”。

  3.

  书画家陈先生极爱老挂屏、老瓷器,从他开店时起,就常在他这儿买东西。把店里的宝贝挑得差不多了,又让他按照自己心里的念想,到外面去寻。他也真把陈先生的嘱托放在心上,外出收货时千方百计帮陈先生寻找梦里的宝物。短则数月,长则经年,他总是能让陈先生梦想成真。现在,陈先生家里有数十件宝贝都源自他的手。而他,除了按正常行情收取价金之外,对于自己的奔波付出,从不索取额外酬劳。

  2000年的一天,他外出收货时,在一个破烂堆里发现一只仅剩钟面和一半零件的老式座钟。从铜质钟面上刻工精细的西湖风景图案和背面的标记,他认定这是清乾隆年间广州制造的。主人告诉他,送给上海钟表师傅看过了,没戏。他立刻把这堆“破烂”往怀里一搂:“给我吧,我试一试。”

  回到家,他像痴了似的,一头钻进屋子,对着这堆铜片琢磨开了。经过近半个月的研究,他通过仅存的一半零件,终于搞懂了这只钟的构造与工艺。随后,他找来铜料,用更高的精度制作出了另一半零件,并参考清代座钟的图片资料,手工打磨出了更美观更精细的指针。后来,当他把这只能走出嘀嗒声音并能准确报时的钟,捧到上海钟表业名师面前时,名师们纷纷竖起了大拇指:不可思议,太了不起了!

  一种成就感在他的心里油然生起。“我要用自己的技术让更多的老钟起死回生。”此后,他一见到残缺的老座钟就往家收,十多年来,他修复的老钟已达上百座。而每个品种和尺寸,他都会留下一只作为收藏。如今,他收藏的老座钟从大到小已有十多座,有单铃、双铃、三铃,钟面图案有花草、人物、山水,几成系列。他说,将来要办个展览,让人们记住一个时代的印迹。

  4.

  其实,他不光会修复老座钟,铁匠的经历和善琢磨的性格,使他在精细金属制作之外,还拥有了木器修复、古法擦漆等多种技艺。

  在他的家里,有一间专门修复旧家具的“场子”,场边堆满了待修的桌椅、柜子和他收集来的老木料。不看店的时候,他就“猫”在这间屋里,把破损不堪的旧家具拆开、添料、重整、擦漆。他的手艺,是源于他对旧物的热爱。看到一件旧家具坏了,那种心疼的感觉外人无法理解。要修复古物必须遵循古法的原则,这是对文物的尊重。所以对物件的修复,每个步骤,每道工序,他都特别认真,甚至虔诚。他说如果不尽心尽力,修复到位,对不起赚的钱,更对不起前人的手艺。

  “我修的椅子,那才叫一个好。”他把一张清式文旦椅翻转过来,让我摸坐板的背面。与普通椅子不同,绷着一层麻布。他说,麻布有韧性,可以防止椅面开裂。在他的店里,我看见他七年前修复留给自己坐的椅子,至今依然严丝合缝、光可鉴人。

  “我这辈子,是和这些老物件拴在一起了,它们活,我就活。”他用粗壮的手指抚摸着椅子,眼角闪过一丝晶亮。

  编辑:吴恙